一
民国29年,陈疏到了鹿城,在挨着警署的天合永巷租了个房子,推开窗能直接看到对面雨巷的天主教堂。每天早晨陈疏都在一众教徒的祷告声中醒来,在街边摊上买两根油条,骑着那辆换了好几次带子的灰自行车,到十字街的裁缝铺里干活。
每隔两天都会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带着圆片墨镜的男人来店里缝补旗袍,回回不重样,从两侧的开叉处到脖颈的领子,都是大力撕扯以后留下的缝。
“先生,下次办事儿不着急,先把衣服脱了。像您这样儿撕,这衣服得缝多少回啊。”
男人抽了一根烟,在堆满衣服的木板床上清理出一片空地儿坐着休息。陈疏说这话的时候头也不抬,垂下来的几缕头发挡住了眼睛,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
“这旗袍缝过两次就不再穿了。”
“为什么?”
“你缝你的衣服,管那么多作甚。”
男人掐了烟站起来,在铺子里转了两圈,等陈疏停了手里的动作,拿了衣服就匆匆走人。陈疏闭上眼睛伸出手,回忆着旗袍上旧针脚的触感,淡淡地笑了笑。
二
秦穆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密码本,摸着旗袍上的针脚写下一串数字。那是上峰的最新指示,前几次都是简单的两个字,“待命”。这些天秦穆一直焦躁不安,没有上级的指示,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
“大通巷402号,烟南街108号,十字街20号,警察署长。”
秦穆知道这三个地方,前两处是中共的临时联络站,后一处就是他才去过的裁缝铺,十字街20号。
上峰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他随便编个理由说出这三个联络站,也许就能顺利地成为警察署长,那么离日本人的计划档案就更近了一步。可是联络站的人是否已经撤离,秦穆不知道。军统与中共的合作并非牢不可破,万一此举对中共造成巨大损失,那自己的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呢?
“头儿,烟灰缸都满了。”
刘成推门进来,放好了秦穆吩咐的南瓜粥,瞅着烟灰缸里快要掉出来的烟头叹了口气。
“成儿,去烟南街108号铺子给我买两包一品香去。”
“头儿你都抽了这么多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话。”
三
秦穆走后没多久,陈疏就接到了紧急撤离的消息。她简单地收拾了东西从铺子里出来,推着车子四处转悠。此时还没到教徒祷告的时间,她还不想回去。
西人巷的拐角处有个小的首饰铺子,陈疏想起上次执行任务时救下的小姑娘送给她的那只耳环,她一直想戴,可惜了只有一只。
陈疏取下手上的戒指递给老板,叮嘱他要打一只一模一样的耳环。铺子的门正对着几家小吃摊,陈疏习惯性的转着手腕上的银圈,盘算着晚上吃些什么。
思考间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警察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排着长队顺着大通巷的北边去了。陈疏想起上峰下达的指示,大通巷402号,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门牌,并着烟南街108号和自己的裁缝铺子,看来也是两个联络站。陈疏跟老板嘱咐了几句跟出去,在旁边茶摊上远远瞧了几眼。
警察十分粗暴地砸开了门,有个小个子男人被敲了一警棍,缩着脖子走出来,后面跟着个大个儿,瘦弱干瘪,绷着脸。陈疏认得那个小个子,来铺子里补过几次衣裳,说话磕磕巴巴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警察又搜了几遍,除了几份烧了一半的资料以外别无所获,骂骂咧咧地带人回了警署。陈疏攥紧了拳头嘀咕了一声,转身回铺子里取了耳环,买了两颗茶叶蛋和豆浆回了家。
教堂里的祷告声守时的响起,陈疏打开窗户坐在窗边,听着声儿敲了一颗茶叶蛋。
四
刘成动作很快,一路小跑着从烟南街回来,临进门还磕了一跤。
“头儿,关……关门了,铺子都空了。”
秦穆眉头一松,拎了外套就走。
“备车,我要见沈处长。”
沈源盛是个大汉奸。无论他是一表人才还是学富五车,在秦穆眼里,他就是个大汉奸,没有任何值得夸赞的地方。特别是他还要对这样的人点头哈腰拍马屁,这简直是人生一大悲惨事件。
沈源盛端正的坐在办公桌前,夹烟一样夹着一支笔,磕在桌子上哒哒响。秦穆弯着腰嘿嘿地笑着,尽可能地做出一副谄媚之相,把三个联络站的地点说了出来。
烟南街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么大通巷的人也应该撤离了,陈疏是自己人,应该不会陷入危险。沈源盛派了一个分队的警察,拉着秦穆絮絮叨叨地讲了些历史政治。秦穆局促不安地坐在办公室里,应和着沈源盛的话,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约摸一个钟头,刘成带着一沓烧得差不多资料回来。沈源盛接了个电话匆匆出去了,秦穆也不用再装模作样,一把抓住刘成的胳膊问他抓捕情况。
“抓了两个,剩下的都跑了,还带回来一堆烧得差不多的资料。沈处长说资料放他那儿,人你来审。”
“抓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女人?”
“没有啊。”
秦穆悬着的心沉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跟着刘成去监牢提审。特工部的监牢就是炼狱,才走到门口秦穆就被一股血腥味冲得脑袋发晕,传出来的痛苦的哀嚎冲撞得耳膜梆梆作响。
五
陈疏从两个闲着没事在馆子里唠嗑的小警察那里听来了那天被抓回去的两个同志的消息,她想到他们浑身血痕、烙铁印上去皮肤烧焦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干呕出泪来。
沈源盛从半残的资料里得知了共军后续几起密战的部分计划,好几个日本高官也特地从上海赶来商讨《洗髓计划》的具体实施方案。陈疏靠在在警署门前的电线杆上抽了根烟,看着秦穆换了身行头去了特高课。
“看来沈源盛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陈疏掐了烟压了压帽子,朝烟南街的方向拐过去。裁缝铺的活儿没了,她还得交房租。
烟南街是鹿城较为繁华的一条街,杂七杂八的铺子不少,杂七杂八的人也不少。烟南街两边住着不少的富商,因此沿街的乞丐也随处可见。陈疏有些冷,环着双臂低着头,一不留神就撞到了过路的老太太。老太太拿着个瓷碗,笑呵呵地摸了摸陈疏的肩膀,嘴里念叨着“不碍事不碍事”,就往远处去了。
陈疏把手伸进衣兜里攥紧了小纸条,拐进了旁边的书店里。书店是很早以前的老样式,古色古香,陈疏转了一圈,随手翻了几本书,问店长要不要人。
店长穿着一条灰色长衫,带着圆片的眼镜,搭着一条棕红色的围巾,坐在书店最里面的角落看书。是郁达夫的《沉沦》,文人都喜欢郁达夫,秦穆似乎也喜欢,她曾经看见他手里揣着一本。店长抬头看看她,说了句“明天来吧”,就低着头翻了新的书页。
六
回家的时候飘起了雨,天儿也差不多黑了。陈疏买了一杯豆浆,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嘴里,喝了一口豆浆鼓着腮帮子吞了下去。雨巷那家旗袍店快要关门了,陈疏小跑着进去量了身,选了个喜庆的亮红色,在大雨来临之前顶着包跑回去。
开门的时候警署的车开过来,她眯着眼睛瞧了瞧,秦穆有些颓废地坐在后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警察署长衣服上特有的亮白排扣被路灯映照的格外显眼。
车驶过之后又是一片寂静,陈疏上了楼,简单收拾了一下,翻开了借来的书。
“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而一个拥有英雄而不知道爱戴他拥护他的民族则更为可悲。”
隔日晌午,陈疏取了旗袍回来,秦穆正站在门口,伸出手想要敲门却又顿在半空。陈疏觉得好笑,开腔打趣他。
“秦署长,升官了连百姓的门都不愿意敲了?”
秦穆苦笑了声,转头朝警署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就看看你是不是安全。”
陈疏没说话,利落地开了门,拉着秦穆上了楼。她从卧室的柜子里拿出了一身西服,仔仔细细熨得平平整整。
“这是我哥留下的,他还没上过身。你试试,要是合适,我们明天就照相去。”
秦穆接过看了看,确实是十成新的,料子摸上去滑得很,他感觉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真是浪费材料。他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正好合身。
陈疏留了秦穆在家吃饭,背教堂的祷告文给他听。不用说秦穆也知道上级下达的新指示是什么。距离上峰给的期限不多了,他在鹿城待的时间也太长了。他很焦急,急于抓住一个机会,探清楚日本人的洗髓计划到底是什么。
七
陈疏搬去和秦穆一起住,秦穆把照片挂在客厅的正中央,家具也都统一换了新的。陈疏除了几件衣服之外只带了一盆仙人球,原本清冷的房子有了点家的感觉。
沈源盛象征性地表达了祝贺,连着他太太的生日一起办了舞会。陈疏虽然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舞会,但举手投足倒像个富家太太,没多久就和那些个太太们混熟了。秦穆头一回在陈疏身上感受到上层社会的烟火气。
沈源盛笑呵呵地拿着酒过来,搂着秦穆的肩膀到了里厅。
“秦老弟,情场官场双丰收啊,我可得好好祝贺你啊。”
秦穆干咳两声,脸上堆着一副极其难看的笑容,仰头喝光了大半杯酒。
大汉奸,丑态毕露。
几轮下来沈源盛已经晃晃悠悠站不稳了。他长得斯斯文文,醉了之后咧着嘴笑,分不清谁是谁,滑稽得很。
秦穆扶着他坐下,试图打探一下计划档案的事情。
“前两天藤田将军亲自从上海赶来到底是什么事啊?”
“能有什么,商量洗髓计划的事呗。”
“那这洗髓计划究竟是什么?”
“为了确保生化武器在上海等地的成功实施,藤田将军决定先进行一次试验。”
731部队的生化武器,日本人果然有动作了。秦穆又到了一杯酒递过去,接着问道。
“那处长您知道具体的实施计划吗?”
沈源盛迷迷糊糊接过杯子放到嘴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秦穆,嘴角挂着一丝笑。
“秦穆,你不会是军统的卧底吧?”
秦穆冒了一身冷汗,转头又给自己到了杯酒。
“处长您开什么玩笑,我就是问问,到时候好配合皇军。”
沈源盛眯了眯眼,喝了酒靠着沙发睡了过去。秦穆搭上手推了推,又喊了两声也不见他有反应,把酒杯放到一边走出去。
陈疏一个人靠在舞厅的柱子旁,端着一杯红酒,见秦穆从里厅出来赶忙迎上来。
“洗髓计划的具体内容可能就在76号,沈源盛现在睡着了,一会儿你拖住他,我回去一趟。”
八
76号大部分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两队人看守,秦穆给他们买了些干货和酒,打了两句哈哈就摸进了沈源盛的办公室。
他知道沈源盛有一个保险柜,所有重要资料他都放在里面。秦穆在办公室里找了一圈,最后在办公桌的地砖下找到了。保险箱上是普通的锁,秦穆很容易就开了,里面放着三沓厚厚的资料,他着急地翻了翻,终于在第三摞的最底层翻出来一封加了蜡的绝密文件。
那是一个很厚的牛皮纸袋子,还没有被拆开过。秦穆掏出小刀仔细地沿着封口割开,确保还能再用蜡封好。但让他失望的是袋子里的并不是日本人的洗髓计划,而是一沓特工部的人员档案。秦穆不耐烦地翻了翻,里面大多数人他都见过,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把纸拿到手电旁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他没看错,上面的人就是陈疏,那个和他在裁缝铺接头,和他住在一起的陈疏。他突然间明白了,陈疏是76号安插在军统的特务,从一开始他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这样说来,他所有的行动,沈源盛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么今晚沈源盛是不是在装睡,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秦穆慌乱地把档案装进袋子里,关好保险柜跑出来。外面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守夜的在嗑瓜子。刘成从远处跑过来,跟他说沈源盛已经回家了,陈疏也回去了。
秦穆点点头往大门外面走,路灯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刘成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无比狼狈。
陈疏坐在窗边听着教堂的祷告声,一低头看到秦穆回来了,忙出去开门。
“怎么样,找到了吗?”
秦穆看了她一眼未答话,进到里屋在柜子里拿出了那天陈疏穿的亮红色旗袍叫她穿上。今天本来想在舞会上邀请她跳支舞的。
秦穆搂着陈疏的腰,闭着眼睛合着拍子,陈疏是个危险的女人,他打心底里不想承认。
“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找到了没有?”
秦穆顿了步子,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时眼里带了些绝望和愤怒。
“我都知道了。”
陈疏一瞬间有些困惑,眨眼又突然明白了。她笑着退开几步,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枪指着秦穆。
“你本来能多活几天的。”
秦穆从来没见过陈疏拿枪的样子。从前他拿着枪晃悠,陈疏总怕他擦枪走火,如今她拿着枪的样子真是格外的好看。秦穆微微翘了翘嘴角,闭上了眼睛。
九
76号的办公室里,沈源盛拍着陈疏的肩膀大笑着。他比以前胖了些,声音也变了,陈疏觉得他露出的双下巴和泛黄的牙齿足以让她少吃三顿饭。
“小疏啊,做得好,这副处长的位子是非你莫属了,藤田将军一定会嘉奖你的。”
陈疏急不可待地想躲开沈源盛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笑着应和了两句。她知道那份计划就躺在档案室的保险柜里,她没有时间了。
二楼靠里的地方放着些没处理的旧椅子,陈疏悄悄塞了几瓶酒进去。夜里留守的人不多,陈疏放了一把火,趁乱从档案室人员那里拿了保险柜的钥匙。洗髓计划的资料静静地躺在柜子里,陈疏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袋子,照个上面的笔记写了几个字,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关上了门。
其他人正忙着救火,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应该已经烧成焦炭了。陈疏放好钥匙从窗户上跳下来,上了刘成备好的车往码头方向跑去。
十
秦穆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四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缠了好几圈的绷带,伤口只偏了心脏不到两公分。
他拆了身上的针头下地开门,见陈疏穿着军装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秦穆同志,欢迎回家。”
(文中地点,计划等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