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三叼着一根牙签缩在馄饨摊的柱子旁边,压低了帽檐眯着眼,瞅着排排进城的日本人。厚重的皮靴子踏过的地儿蹦起阵阵尘土,马上穿深色制服佩着剑的日本高官抿着嘴仰着下巴,趾高气扬地看着那些缩在一边的老百姓。马老三背过去啐了一口,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缺心眼子的金大财主。
今儿也是忒触霉头,金满贯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非要他亲自去百花楼把梧桐姑娘请回来。就他这身行头,要不是手里捏着票子,怕是连门口都过不去。金满贯是铁了心要给梧桐赎身,娶回家做四姨太了。
金满贯有三个老婆。大太太是个软柿子,平日里连话都不说几句,做事还得瞧着那二姨太的脸子。她命苦,早些年生了个儿子结果夭了,金满贯看她年老色衰,身子骨不行也没了传宗接代那本事,就又娶了。
二姨太是个泼皮,每天不闹出点儿事儿来就心痒痒。金满贯看中她的脸蛋儿,也疼她,虽然没生个一男半女,在府里也算得上一手遮天了。三姨太纯粹是金满贯想要儿子才领回家的,行了几次房肚子也没个动静,就被晾在一边儿了。
马老三稍稍偏过头瞅了一眼梧桐,她正靠着车棚,拿包的手懒懒地垂着,双眼紧闭着,就跟睡着了一样。马老三有点儿慌,怕她服毒自尽了,停了车喊了一声。梧桐睁开眼看着他,淡淡地问了句“有事?”,见到马老三摇头后又闭上了眼。
马老三又把金满贯骂了个来回,连带着那惹人厌的二姨太,拉着车从东街嘀咕到西街。到了金家门口的时候,已过了晌午了。看门的拿着根木棍儿赶着边儿上的乞丐,侧身一瞧,咧着嘴恭恭敬敬地过来。
“梧桐姑娘来了,快请快请。”
看门儿的叫铁柱,是金满贯前年去北边儿做生意的时候捡回来的。嘴甜,会说话,腿脚也利索。原先看门的活儿是马老三的,铁柱一来自己就没了活儿干,吃饭都成了问题,所以马老三格外不待见他。
说话间二姨太开门出来,迈着碎步子跑过来,高叉旗袍里白花花的大腿晃得马老三脑子热,又怕被这阵脂粉味呛着,背过身子去。二姨太上手就捏住了他耳朵破口大骂。
“说了让你快些快些,看看这日头都啥时候了,腿没用了是不?”
马老三忙低头弯腰,捂着耳朵求饶。好在二姨太顾着梧桐,没空跟他较劲,片刻松了手。
“诶呦梧桐妹妹,快进来。你看晌午都过了饭就剩点儿渣了,都怪马老三这个不长脑子的……”
二姨太十分热情地将梧桐迎进了门,铁柱把手里的棍子扔给他,哈巴狗一样跟了上去,“嘭”的一声把马老三关在了门外。
“呸,狗东西。”
马老三一脚把棍子踹了老远,拉着车子跑到后门。马老三的黄包车是他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修了不少日子,缝缝补补,勉强能用。到金家做工之后才换了新的篷子,是一块纯黑色的细布,摸上去滑滑的。原先那块儿马老三也没舍得扔,直接把黑布盖了上去。
后门离厨房没几步路,马老三放好车推门,刘婶正好站在门口等他,手里端着几个包子和一碗热菜。马老三搓搓手塞了个包子,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又拿了几个油饼塞进口袋里,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马老三没娶过媳妇儿,家里只有个七十来岁的老娘,虽然没什么大病,但也整日卧床,翻着眼睛流口水,没几天活头。马老三推了门进来,就瞅见老娘颤巍巍拿了根绳子,踩在凳子上摇摇晃晃,马老三赶忙跑过去一把抱下来,扯了绳子甩开老远。
“诶呦,您这是干的什么事儿,要老命了不是?”
马老三倒了一杯水,给老太太顺了顺气,掏出口袋里的油饼吹了吹递过去,跟前儿的人却没上手接。
“咋的啦,还闹上脾气了?”
“这日子我熬不了了,你让我去吧。”
老太太一手揪着自己的领口,一手拍着腿,喉咙上堵了一口痰,像是被撕了个漏风的口子,呜啦呜啦的响,哭噎着。马老三忙又把水递上去。
“这不挺好的么,活儿不用干还有我伺候着,咋想这么一出。”
“老三啊,”老太太反手握住了马老三,带着哭腔开了口,“你娶个媳妇儿吧。”
马老三怔了怔没说话,又把手里的饼子递过去。
“您吃,啊,咱吃完了就找媳妇儿去。”
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声接过了饼。马老三把水放在她跟前,走到一边儿收了那根绳子,整理了一遍那些许久没用过的锅碗瓢盆,又把屋子收拾了干净。
他当然想娶媳妇儿,可哪儿找去,北京遍地都是姑娘,可哪个能看上他呀。穷小子一个,三十都要出头喽,连个正儿八经的活儿都没有,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谁愿意跟着他受罪。再说,他也并非家里的独苗,没有媳妇儿也耽误不在哪儿。
马老三有两个哥哥,老大马辉,死的早,小的时候家里穷,老大忍不住就去摸了别人家鸡蛋,被活活打死了。二哥是前些年走的,说是要当兵,强拉硬拽死活不肯留下来,走的这几年也没个信儿,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马老三没什么追求,他就想活着,养活养活老娘养活养活自己。
安抚了老太太收拾了家,日头已经落了一大半儿了。马老三换了身干净衣裳,戴上炕头的破草帽出去,街上的灯都亮了,舞厅的牌子闪着光,映得水泥板五光十色。边儿上修鞋铺子的门口,一穿着粗布补丁衫的小女孩儿巴巴地望着他。马老三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掏出半块儿干饼子。
“喏,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