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贯是个风流才子。虽然他听上去像个油腻的中年人,满口大黄牙,笑起来像一个开了口子的肉球。但实际上,他相貌堂堂,也就刚满三十岁,穿着一身干净的长衫,带着圆框的眼镜,斯斯文文,待人也是谦和有礼。
金满贯是个有原则的人,抽烟只抽三炮台,写字只用淡梅香的纸,穿衣服只穿黑白两色,出门前必须沐浴,头发要梳成三七分,与身上味道重的人保持距离,当然最后一条对女人并不适用。金满贯很是风流,北平有几家风月场所,有多少曼妙美人,他都一清二楚,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着他为某个姑娘兴起作的诗。当年大太太年轻时,他就是凭着一首诗讨得了她的欢心。人人都惋惜他的才华没用到正经的地方。
马老三并不讨厌金满贯。马老三以前是个没出息的,在金家的大门口要过饭,金满贯给过他些许的恩惠,在他翻出那辆破黄包车之后让他靠着给金家拉车过活儿。在别人看来金满贯是善良的,他们所谓的善良并不是施舍救济,而是众多乞丐在金家附近乞讨时,没有被他挥着棍子赶走。当然铁柱不是个识时务的,马老三对他恶心到了心底,也骂金满贯愣盯葱,瞎了眼。
这天金满贯起得很早,用过早膳之后匆匆洗漱,换了身干净的黑色长衫,随手在架子上拿了一顶帽子就出了门。马老三靠在门前的大柱子上打着盹儿,金满贯开了车门朝着他看了一眼,又关上门拍醒马老三。
“跟我去趟宪兵司令部吧。”
马老三吸吸鼻子跑过去拉车,在路边的砖头上绊了一跤摔了个跟头,他揉着发疼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怎么困成这样?”
“二姨太说今早五点要去敬香。”
金满贯翘着二郎腿,在车子的颠簸晃荡中擦拭眼镜,闻言抬头,看着马老三有些佝偻的背影。
“她敬的个什么香?她的话你也信。”
马老三嘿嘿笑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闷着头加快了步子。北平的早晨很是热闹,早市开得早,太阳还没冒头的时候人就多了,马老三步子迈得大,灵活得躲避着行人,金满贯感到一阵头晕,闭上眼睛靠着靠背。
“爷,到了。”
马老三把擦完汗的毛巾套到脖子上,凑近了叫醒金满贯。金满贯下车瞧了瞧,司令部的大门关着,两个小鬼子端着枪瞪着他,他们身后的白墙上齐齐整整地粉刷着“大东亚共荣”几个字,配着一大面白色的旗子。金满贯皱了皱眉,压着嗓子说了几个字,尽管声音很小,但马老三还是听见了。
“恶心的人连旗子都叫人反胃。”
马老三头一回听金满贯说这样的话,他是个读书人,谈吐文雅,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这样直白且难听的评价。马老三抬头看了看那面旗子,突然想到了三姨太行房第二天被二姨太亮出来给众人观赏的沾着落红的白绢。
马老三还在出神,金满贯已经走到大门口了,他站得笔直,熟练地跟小鬼子交谈,搜身之后进了门,回头又看了马老三一眼。
“晌午时候过来接我。”
马老三拉着车子在街上晃悠,半上午过去只拉了三个客人。北平有钱的人不在少数,若是能拉到去舞厅银行的大老板和政府的高官,就能多赚些钱。有的老板喜欢坐洋轿车,但大多还是喜欢黄包车的,他们喜欢四处转一转瞧一瞧,在路上伸出手摸一把姑娘的屁股。但马老三很难拉到这样的客人,他们并不会大发善心看谁比较穷就坐谁的车,哪怕只是个黄包车,也得是能上得了台面的。只有一些三十来岁的女人会来找马老三,他虽然穿得寒酸,但长得还是白净清秀的,应金满贯的话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
马老三在摊上买了三个包子,用油纸包好揣在兜里,拉着车子穿了三条街回家。老太太盖了一条破毛毯子在门口坐着,马老三放好车子,把她抱到有阳光的地方,挨着她坐下掏出包子。
“还热乎着,您赶紧了吃。”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马老三咬了一口包子,顺着手把毯子往上揪了揪。
“这不怕您饿着?入秋天儿凉,往后别出来了。”
老太太吃着包子含含糊糊地应承着,又说起娶媳妇儿的事儿来,马老三随意应和了几句准备起身回屋,头一偏瞧见墙后探出半个身子的小乞丐,马老三招手让她过来,掰了半块包子递过去。马老三认得她,那天晚上他给过她一小块儿油饼子,也见过别的乞丐从她手里抢吃的,马老三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好人了,跟着金满贯也不缺吃喝,偶尔能分给她一点儿垫垫肚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喊我丫头。”
小女孩嚼着包子,眨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马老三,身上的破布随风摆动着,沾满泥巴的衣裳下摆贴着身子垂下来。
“人哪能没有名字哟。”老太太闭着眼睛手在大腿上一下一下拍着。马老三把剩下的包子递上去,握着小女孩的手商量。
“我以后让你住我家,你帮我照顾老太太,我给你带吃的,怎么样?”
看见小姑娘点了头,马老三起身抱起老娘进屋去,看日头离晌午没多久了,他拉起车子往司令部走去。到了门口没多久,就见金满贯不紧不慢地从里面出来,板着一张脸,马老三也不敢多问,拉了车子就闷头往回走。入了秋风就大了,马老三只裹着一件补了好几回的单衣,吹得心都发颤。
“去一品香吧,不回家吃了。”
金满贯淡淡开了口。马老三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一个地方出神,眉头紧皱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马老三不敢多停留,又想起早晨金满贯下车的难受脸色来,放慢了速度往一品香去。
金满贯大多要了些素食,只有一盘肉,马老三在边上站着,想着刘婶今天会做些什么饭菜,但不管她做什么,最后剩下的也就几个包子馒头,能有两口油水就很不错了。想到这儿马老三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两声,金满贯回头看着他。马老三不好意思的弯腰陪笑。
“对不住了爷,我出去等着。”
“坐下来吃吧。”
马老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金满贯再一次示意才坐下拿起了筷子。金满贯爱吃一品香的饭菜是有理由的,一品香的厨子确实不是金家厨子能比的。马老三看着满桌子的菜,一边吃一边嘀咕着金满贯的铺张浪费。
“最近天凉,回去跟管家拿几身衣裳吧。”
马老三顿了一下,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腾地放下筷子站起来鞠了一躬。
“谢谢金爷!”
金满贯被他吓了一跳,一抬头店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一桌,连忙让他赶紧坐下吃饭。马老三嘿嘿咧着嘴笑着,不客气地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金满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看着马老三,觉得他这三十年可能都没吃过饱饭。
“以后别叫金爷了,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