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三）

马老三觉得金满贯可能转性了。印象里金满贯从没有这么大发慈悲的时候。在马老三的眼里，金满贯人缘好并不是因为他好心，仅仅只是因为他钱多，外人对于他虽然没有过坏的评价，但也不曾说过他什么好。马老三边吃边撩眼，从司令部出来之后金满贯就黑着一张脸，直到现在还是面无表情，是在小鬼子那儿肯定是得了什么不痛快。马老三自觉逻辑缜密地思考了一番，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因为钱。

　　金满贯默不作声地擦着眼镜，眯着眼睛看着马老三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金满贯把眼镜翻了个花儿架在鼻梁上，吩咐人把剩下的菜装起来塞给马老三，起身出了门。

　　入了秋之后天愈发的短，太阳一沉就起了一阵凉风，细尘在马老三脚下打旋。金满贯也不坐车，背着手在街上闲逛，时不时挑点儿什么买下来堆在车上。马老三拉着车跟在后头，想起来过两天他要迎梧桐姑娘进门了。凉风卷走了最后一丝天光，金满贯踱着步子进了门，吩咐马老三把东西放在书房的柜子里，坐着抽了一根烟。

　　屋里气压低得很，马老三汗津津地在裤子上搓着手，放好东西之后不知该干什么。金满贯突然笑出声。

　　“你紧张什么，怕我不成？”

　　“那倒不是。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金满贯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揉发酸的眼睛，示意马老三坐下说话。

　　“日本人希望我能拿出些钱帮他们购置军火，你说我该如何？”

　　马老三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屁股还没做热。本以为他也就是交代些办喜事儿的事，没想到是这么个难题。这若是答应了，那可就是卖国，若是不答应，指不定有什么祸端。金满贯把玩着手中的笔，看见马老三拧着眉头杵在那儿，突然有些想笑。

　　“想到什么只管说，权当给我一些建议。”

　　“我觉得不能答应，也不能不答应，您可以假装答应，能拖就拖，实在不行就随便拿点儿钱打发一下，毕竟这汉奸是万万当不得的。”

　　马老三偷偷抬眼瞧着座上的那位爷，几缕头发垂下来刚好挡住金满贯的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马老三硬着头皮挤出几句话，心怦怦直跳。自己无勇无谋，跟人打交道都是勉强，哪里能出得了个正经主意，金满贯这不是成心刁难吗？

　　金满贯饶有趣味地抬头看着马老三窘迫发慌的样子，桌灯映出明晃晃的笑意，活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许是屋里闷了些，他抬手解了一颗扣子，单手支着下巴眯了眯眼。

　　“爷，我一打杂的，哪担得了军师的活儿啊，您就别消遣我了。”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别忘了找管家拿衣裳。”

　　马老三松了一口气，擦干了掌心，弯腰道了声谢从屋子里退出来。他刚出了一身汗，一出门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冷颤。二姨太还穿着那件嫩绿色的旗袍，扭着屁股从马老三面前经过，鼻腔里哼了一声。二姨太是三个太太中年纪最小的，但在马老三看来，再多的脂粉也盖不住岁月刻在她眼角的细纹，漂亮的女人也是会老的，对于金满贯这样的人来说，她总有一天会被抛弃，梧桐姑娘会替代她，梧桐姑娘老了还会有下一个梧桐姑娘。

　　马老三出来的时候管家已经拿着衣服在门口等他了，满满一大包，装了起码有十件。马老三跟管家道了声谢，把衣服放在黄包车上，上面还放着从一品香打包回来的饭菜。马老三回头看了看金家大宅的牌匾，蹬着车回家去。

　　老母亲躺在炕上，小乞丐蹲在炕头，从他一进门就眼巴巴地看着他。马老三把饭菜拿出来，招呼小乞丐给老太太喂点，剩下的让她自己随便吃。他翻了翻包里的衣服，都是深秋的衣裳，很干净很厚实，马老三穿着也合身。有一件小的他扔给了小乞丐，有总比没有好。还有一个毯子，刚好给老太太用。

　　金满贯迎娶梧桐姑娘在三天后，不是什么大排面，毕竟已经是第四房，还是风月场上的女人。但来的人还是不少，马老三应金满贯的吩咐去接了几个大老板，得了不少的赏钱，金满贯还给了他一杯酒喝。按照规矩，除了大太太，其他房的姨太太都是不被允许拜堂的，简单敬个酒就算是礼成了。

　　进行到一半，来了一小队日本兵，为首的好像叫金木，马老三也没听清楚。他身旁的翻译是个梳着中分头的大舌头，马老三要侧着脖子用力听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大堂里鸦雀无声，那些大老板们都不敢讲话。金满贯招呼丫鬟带着四姨太先回房去，摘下帽子迎上来。

　　“金木先生，您怎么来了。”

　　金木屋里哇啦说了一大段话，大概是说来祝贺的。翻译官正要开口就被金满贯拦了下来。

　　“我听得懂。”

　　翻译官低声骂了两句，“懂日语怎么自己不说，废爷的舌头。”

　　这话声音不低，马老三听得清楚，金满贯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笑眯眯的。

　　“劳烦金木先生费心。”他叫人倒了一杯酒递过去。“我敬您一杯。”

　　金木没接过那杯酒，他朝身后摆摆手，一个日本兵捧着一个盒子走过来放在金满贯旁边的桌子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金满贯笑笑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枪来。马老三并不认识这是什么枪，只觉得好看，枪身还反着光。大堂里的人冷汗都下来了，气都不敢大声喘。金满贯却面色不改，他拿起枪用手摸了摸，突然对准金木做了个开枪的姿势，着实把马老三吓了一跳。

　　“好枪啊金木先生。”

　　金木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了一串话。这一回金满贯没拦着翻译官，他扯着嗓子，像是对着大堂里所有的人喊，“金木长官说了，为皇军办事，亏待不了你。”

　　然后冷哼一声，跟在日本人的后头出了宅子。马老三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告诉这里的人，金满贯已经是他们那一边的了，商会会长成了汉奸，底下那些人不就任凭使唤了吗。

　　金满贯笑盈盈的，又拿起枪对着金木的背影，闭上一只眼睛，嘴里“嘭”了一声，又笑着把枪扔给马老三。

　　“收好了，可别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