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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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遇上姑娘是个意外,在山脚下的面馆里。
他本是打马从那儿路过,马蹄溅起细薄
的尘埃不慎落入了她刚煮好的面里,他却恍若未见,径直跑了过去。不想那姑娘竟丢下面摊不依不饶的跟在了身后嚷:“你回来!要么把钱付了,要么把面吃了!”大盗不耐,从兜里摸出铜板,正想丢过去了事,一回头却见那姑娘稍稍卷了袖口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许是追了一路的缘故,那张尚算白净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莫名的好看。于是他干脆停了马,任由她追了上来:“不就一碗面吗?看你那么执着,爷就赏脸,随你回去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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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跑出去不远的路,,大盗本想带姑娘骑马一同回去,她却死活不肯。实在无法,大盗只好牵了马随她一道走回面馆。
这一来一回不少时候,那面早凉透了,姑娘倒也没让他真吃,重新下了一碗,嘴里头絮絮叨叨的念着:“这次便宜你了,吃了面你可要多付一碗的钱!可耽搁了我不少的生意呢!”
大盗坐在略微简陋的木椅上,一脸的好整以暇:“姑娘,这摊子可是你自己丢下的,一碗面而已。就算不好再卖,你自己吃了总可以吧。再说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随便追着来?”
姑娘偏了偏头,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既然弄脏了我的面。我自然要找你算账,管你是谁呢!”
大盗有些惊奇,他的相貌虽不难看,长得却有些怕人,这姑娘不但一点儿不怕,居然还追了一路。他勾了勾唇角。好心情的撑着头看姑娘下面,只见她熟练的撒下面条,油盐酱醋鸡蛋葱花,不多时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来。大盗咬着面条心想:“这姑娘。当真有趣儿!”
说来那面的味道倒也不是有多美味,只是在暖暖的早晨热乎乎的吃下一碗,带得人的心也烫了起来。大盗抹了抹嘴,觉得味道真是不错,放下两碗汤面的钱,提缰上马,绕着姑娘转了两圈,最后轻轻巧巧的从她头上顺下一根木簪子,笑着跑远:“姑娘的面不错,以此簪为证,在下一定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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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并没有说谎,以后的日子里总隔三差五的来她的面馆打牙祭。姑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来了就一碗热面招待,时不时还要数落两句。只是来的次数多了,也算是熟客。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名字,不久后他对她的称呼就从姑娘变成了阿姻,她总是翻着白眼不与理会。由着他耍宝。
巷子里的日子平平淡淡的过着,却不小心因为某人的到来而发生了些许改变,只是他们二人,一个懵然不解,一个恍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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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里巷外。两番天地。
阿姻不晓得大盗的底细,巷子外头的百姓们却对这位大盗耳熟能详——扶持弱小。劫富济贫。
大盗频繁下山照顾阿姻的生意,顺带也光顾了巷子外贪官的宅邸,大批的金银被盗,却无人敢大肆宣扬,毕竟都是见不得人的收入,倘若闹起来,只怕银子没找到,头上的顶戴先丢了。各位官员有苦说不出,只能悄悄纳闷:这位最近怎么了?从前也不见他那么积极啊,末了也只能摇头叹气,被偷了的捶胸顿足自叹倒霉,没被偷的直说运气好,默默地把金库又加了几层防御。只盼保得家财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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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再来时,带了一根玉簪。
往日里多话的人今日却变得十分沉默局促起来,犹豫了好久才把簪子拿出来递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只憋出一句:“阿姻,我……喜欢你!”
姑娘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的问:“喜欢?”眼里的戏谑却藏也藏不住。她本就不是一个扭捏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只是一个姑娘家,再怎样不拘小节也不可能毫不遮掩的就对男人说喜欢。阿姻望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心里是小小的欢喜,一天一点不动声色的攒着,终于在这一刻溢了出来:“这呆子,总算开口了。”
大盗捧着簪子,满脸的纠结紧张,粗惯了的人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只知道初见阿姻时这姑娘有趣得紧,后来一碗一碗的面吃下去,就越发觉得这姑娘怎么看都好。看着她荆钗布裙的站在灶炉旁给自己煮一碗面,心里就踏实得不行。他望着她眼底的笑意,突然豁出去:“我喜欢你,想和你过一辈子!”
大盗望着对面的人。玉簪贴合着肌肤磨出了汗渍。直到姑娘敲了敲他的头,笑着接过那簪子时。他才如释重负——从今以后,她是他的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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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之后的日子并未有太大的改变,家里的碗筷多添了一副,大盗偶尔出门盗些钱财,大部分被他给了穷人,看到好看的簪子珠花,也会献宝似的留给阿姻。
面馆里的日子不咸不淡,过的丰足美满。阿姻并未对大盗的职业有所厌恶,她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只知道路边饥寒的人们若有了微末钱财的支持。纵然依旧清苦。好歹能留下一条命来。她总是欣然的等待着大盗的归来,捧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不管多晚,那盏灯总会亮着等待夜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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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闲时在不大的院子里洒了些枇杷树的种子,他惦记着阿姻爱吃枇杷,想着等枇杷树长成时他与阿姻携手共赏的样子不经意就笑出了声。那时阿姻在厨房做饭,香味飘得很远很远,那时他与阿姻总会上山打山雀,牵手漫步惬意逍遥。那时天蓝水碧。那时……未见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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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来得始料未及。
皇帝前脚颁下罪己书。后脚就带着大臣仓皇北逃,留了满城流离失所的百姓惶然悲泣。
烽烟缭乱的时节,只有王侯将相的命才叫命。
好在百姓之中。还有热血男儿。
大盗沉默的看着姑娘给他收拾行装,军队都走了,城里能走的也都走了。留下的除了老弱病残,也就百十来个不愿放弃的大好男儿了。
他握着阿姻的手,将她搂进怀里,那一夜烛火映着窗上相拥的影子直至天明,破晓时大盗穿着阿姻亲手缝制的盔甲坐在桌前,吃的却是饺子。阿姻蹭了蹭手上的白面。盛了一碗饺子上桌,转身的瞬间有水珠从眼底滑至碗里,她急急挡住了眼睛笑着说:“上马饺子下马面,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面吃。”大盗吃着饺子,却觉得怎么吃都苦,望着背对着他倔强的妻子。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最苦不过离人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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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盗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战地凶险,他却一次一次奇迹的活了过来。他的内甲上有阿姻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他记得自己出门前对她的承诺:“阿姻。你放心。我会守住我们的家。我会活着回来。等我回来了。枇杷树都快长成了,那时我们一起摘枇杷。”他也记得阿姻说过等他回家要给他做面的话。边地苦寒。他一日日熬着盼着,打起仗来比谁都凶,他要守住他和阿姻的家啊。
如此拼命,渐渐打出了名声,加之队伍不断庞大。敌军竟有了败退之势。皇帝见此也派遣了军队杀了回来。大盗看着重返的军队杀得“英勇”厌恶的勾了勾唇角,真是他们的好“防线”啊,有事时跑的比谁都快。有功时冲的比谁都猛。所谓庙堂,不过如此罢了。
不管如何,这场战争都获得了胜利,皇帝装模作样的论功行赏,可封赏到时。大盗早已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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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三年,大盗在路上想了无数他与阿姻相见时的场景,独独未料到这样的结果。
断壁残垣,物是人非。
有幸存的老人带他找到他们的屋子时,大盗几乎不敢相信。
如何相信呢?他在战场尚能活命,他的阿姻却成了一坏黄土!
老人家告诉他,这儿在他走后的第二年被敌军攻占,阿姻被掳了去……“那些人凶得很嘞,强按着阿姻行(房事)。大伙儿都看呢……就那么狠狠地用簪子把自己扎死了。真是个烈性好女子!”
大盗听得恍惚,怎么会呢?阿姻还要给他做面吃呢,阿姻还要陪他摘枇杷呢,阿姻还要吃他打的山雀呢……他们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那个本来该陪着他的人。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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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多年,坊间有这样关于大盗的传言:有盗者,好劫富济贫,与其妻鹣鲽情深。然时值战乱,披甲上阵,三年乃还,其妻已逝,遂于庭内手植枇杷树,以悼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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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枇杷金黄的时节,一个老者柱着拐杖慢慢走近,停在了那棵茂盛的枇杷树前。
“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阿姻,枇杷熟了,南山的雀儿也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