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更迭是多么大的动荡,史书上看来觉得天崩地裂,可落到微如芥子的一个人身上,原来也就是跑了一程路、或是丢了一条命,甚至对一些人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
初见义父是在当今皇上攻陷皇城入主皇宫那天,我在宫墙的夹道里穿着身绝不会在宫里出现的粗布短打,蜷缩在角落奄奄一息,大概是伤了头,至今想不起自己为何在宫里、为什么受伤又是什么身份。
当年我大约六七岁吧,义父与年少英武的新帝一样,十七岁。自幼伴驾又在征战中三次以身护主,足以让他权势滔天,宠信无双。一些大臣说:'封敬轩过于得皇上信任,日后必成祸国阉党。',可到了皇上在朝会发怒要砍了哪个大臣的时候,却只有他拦得住,他也总会去拦的,有点以德报怨的意思了。
相遇那天天上下着如毛春雨,他穿着华服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匆匆地走过杏花飘落的宫墙,大概是赶去为新帝的登基大典做最后准备,红墙白雪、锦衣的少年人,那样鲜明的画面让不知在黑暗角落昏沉了多久的我有种恍惚的向往,本已经认命的我突然怕起了死。
说来也奇怪,这座宫殿经过多次改朝换代的战火洗礼,不知有多少的冤魂又有多少的鲜血泼洒在这宫殿的每个角落,可它还能开出这么雪白且繁盛的杏花。那年还是个少年的义父已经一身的刀疤,为新帝杀了许多人,可他还能有一双没什么锐气的清澈眉眼,一副温谦的笑容。
也许是余光扫到些异样,他转头看到了与美轮美奂的宫殿格格不入的我,抬手让众人停下。几个侍卫随即也发现了我,骇然戒备。他挥退拔刀上前的侍卫向这边走过来,打量我的眼神我终身都记得,温和又带着点浅浅笑意,仿佛和当时天上的春雨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被这眼神看着,麻木已久的我又找回了疼。我也盯着他,义父后来说,那眼神像只受伤的野兽。
“你给我一条命,我就是你的刀。”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沙哑且声如蚊蚋,他俯身侧耳,轻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循循善诱的语气,好像在战争清洗过后的宫廷中捡到个浑身染血的孩子是寻常不过的事。
然而我终究撑不住了,身上的疼痛和头的眩晕对于个孩子来说毕竟难以忍受,我昏厥过去,把一条不知过去又前途未卜的性命交给了一个没说上几句话陌生人。
后来每年那天就成了我的生辰。
“一个孩子,说话一股江湖气。”义父时常这样笑我,而我更想不通自己的出身,若是宫里的孩子早该杀尽了,若是江湖人士的孩子则不该丢在宫里。我从未向他要求过去查我的身世,小时候是恨父母丢下我于险地、又怕他们已经死了,到后来,是怕他们还活着,而我无从抉择。义父为皇帝统管两厂一卫,想查我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个结果,可他没提起过,待我也一直如常。十几岁时,猜了多年的我累了,决心从此只把相遇那天当作自己这辈子的开始,不再管那么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