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门。
我做御前侍卫时,皇帝出巡进城时常有百姓夹道跪迎,那时辛灿瑜还算是个贤君,迎驾的百姓大都真心称颂,好奇的孩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伸头张望,希望能得窥龙颜。
我在锦衣卫时,每进一个城,迎来的都是百姓惊慌的、地方官防备恐惧的眼神,毕竟只要进一个城,必然有一家甚至更多的人倒霉,轻则下狱抄家,重则一夜之间满门死光。
我随西军凯旋换防时进的城门,总有百姓夹道箪食壶浆、把自己不多的精粮高高举起,向马蹄下投掷的鲜花和香草能盖住任何战场上带回的血腥味与风尘。
前半生四处奔波,为别人也好为自己也罢,进了不知道多少城门,但我唯独忘不了的是那次。
我过了23岁生辰没多久,一封家书和一道圣旨把我从西军召回了京城。
一路上走得犹犹豫豫,既急着赶到,又不由得骂自己贱——办了错事被人家赶出来了,自己舔舐伤口好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些别的活下去的依托,人家招招手我就什么也不顾地抛了功业奔回去,真像被人驯养的狼,在外獠牙利爪叫人闻风丧胆,在主人面前也就是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何挣扎也到了京城,还有几里路,天暗下来,我估计赶到也到该关城门的时辰了,索性慢慢走,打算在松阳驿歇歇。
将黑未黑还剩点霞光的天色里,路的尽头出现了个人,打马向着我过来,身影熟悉,红袍更熟悉。
培养出不少得力手下,许多事情都不必亲自做了,所以义父这些年难得离开京城,这次专程来接我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回来了,”他见我先上下打量,“瘦了些。”说罢调转马头和我并肩而行。
一路无言,不快不慢走得尴尬,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大概也在找话说,过松阳驿没停,到城门下城门自然关了,甚至估计着时辰也就要开了。
“即便是我也不好再让破例开城门了,”他笑,“那就一起慢慢走走吧,也没多久就开门了。”
我们就沿着城墙走,看着护城河的柳树聊着些不要紧的小事——西境的异域风情、南坊的新酒楼……如此种种。
从南门转到西门的时候,晨钟响起,城门开了,我们并肩立马在门前等着放桥,初夏热烈的万丈晨光就随着渐渐敞开的城门倾泻而来,他眯着眼,阳光下笑容释然:“回家了。”
好像从我十八岁离开京城甚至更早开始,封敬轩就一直没变过,面容举止始终是个青年的样子,虽然运作两厂一卫殚精竭虑,但鬓角一丝白发也没有,不管冷血无情地杀过多少人,他都保持着一副温谦的笑,倒是我久历风沙,看起来已经不比他年轻了,且眉目间多了戾气。
现在想想那画面在别人眼里应该挺怪的,一个赤红锦袍精致白净的青年人和一个暗红军服风霜锐利的青年人,在城外溜达了半夜,笑盈盈地等着开了城门好回他们的家去。
认得出的人更会觉得背后发凉——这两人一个是能止儿夜啼的活阎王,另一个是那阎王最为器重的锦衣无常……消息在惊恐的人之间口口相传,我再穿回飞鱼服的那天整个内城都压抑而静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