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心

浮幽潭地脉奇特，乃天下间寒气鼎盛之所在，没有一个生命，可以在此存活，方圆十数里间大雾弥漫，除了形状各异的山石，听不见半点鸟语和虫鸣，也看不到一株花草和树木。

因为这里，是生命的禁地。

自碧落宫创始之日起，这座深谭便是恐怖的化身，藏驻于弟子心中，左青鸾更是如此。

自十二岁起，每当她修为进展不佳，宫主都会命她来此面壁，每次被抛来这里，周围一片死寂，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再听不到一点声音，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那种深深地恐惧与孤独，就好像毒蛇缠在颈间，每一刻都屏息静气，胆战心惊着。

而每一次从这里出去，她都是一身伤病，渐渐的，整个人竟越发消瘦，也越发沉默。

“今日既是比试，碧落宫众人都该下场，为师身居宫主之位，更该以身作则。”宫主负手望着徒弟，眼神冷厉如刀。“青鸾，出招吧，宫中上下，也只有你才能陪我过几招了。”

左青鸾双手施礼，慌乱的低下头。“师父面前，弟子这些微末技俩，又怎敢放肆。”

“过招而已，不算放肆。很早以前我便已言明，在碧落宫，你必须以打败我为目标，若不想沐瑶被逐出门墙，今日便须全力与我一战。”

她惊愕抬眸，神情越发地慌乱：“她入门不久，并无罪过，今日比试，她也竭尽全力了。”

“就凭她能乱你思绪，令你公然护她，碧落宫，便不该有她立足之地！今日你能为她违反宫规，明日呢？后日呢？我多次告诫你不许为外物动心，除了修行，其他什么也不许想，不许碰！可你从十二岁修成灵尊，十四岁踏入灵尊尾阶后，整整三年再无寸进，是什么分了你的心！”

“师父，我……”

左青鸾别无选择，只好出剑迎战，沐瑶身世可怜，阿娘一死，沐府便将她赶了出来，天下虽大，却已无她容身之所，今日台上那般搏命，就是想在碧落宫站稳脚跟，碧落宫于沐瑶，不仅仅是个修行圣地，还是希望与寄托。

何况今日方才允诺，她又怎能让沐瑶因自己的缘故，失去这唯一的容身之所？

乾元大陆，地灵人杰，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众多的修仙门派，各门各派的修行之道虽不同，但皆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弟子，左青鸾无疑也是各中翘楚，但面对碧落宫主，依然毫无胜算。

三十招未到，剑已断，力已竭。

“弟子学艺不精，请师父责罚。”左青鸾低头跪下，宫主那盛怒的脸庞，让她不敢再看。

宫主恨恨的握拳，随即一指点向那浮幽潭，霎时间凝出了一条水鞭，重重抽在她身上。

浮幽谭水的寒气与一般寒气不同，寻常人只要站在旁边便会呼吸困难血液凝固，倘若沾上一点，一刻钟内必定活活冻死，更别提以它做鞭，硬生生地打在人身上了。

鞭子一下下打在身后，那恐怖的寒气顺着伤口侵入她每一寸骨血，体内灵力急速衰竭，痛感越来越深，身子也越来越冷。渐渐地，她的眉宇间浮出了一层白霜，伤口的血也会瞬间冻结成冰，却还是紧紧咬牙，跪的端端正正。

二十鞭过后，宫主终于扔掉了水鞭，但望着她的眼神，依然有些余怒未消的样子。

“再有下次，就不只这区区二十鞭了，任何时候，你都须牢记身份保持冷静，莫受任何人左右，也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才有得到的资格！”

宫主说完，恨铁不成钢的又瞪了她一眼，这才愤愤离去。

周围又只剩自己一人，天地何其浩渺，而她又何其孤独，左青鸾弓着背，静静地伏在地上艰难喘息着，眸中一片死寂。

寒气越来越盛，逐渐将她的意识剥夺，不消一刻，整个身子便已如冰柱一般僵硬的可怕，听着胸膛里那愈渐虚弱的心跳，绝望如潮涌来，无穷无尽，紧紧掐住她的咽喉，也许，就这样死了，可能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包裹着她，让她对这世上的一切，不再有任何的奢望。

一颗蜜饯从袖间落下，被那寒气所侵，转瞬就成了一颗圆圆的冰珠，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好似一阵优美的音乐，将她心头的痛苦驱散，眼前浮现出小师妹那灿若朝阳的笑脸，不由得心神一震。

不，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答应过朝歌，一定要努力练功扬名乾元大陆，让她永远为她骄傲，也好让师父早日接她回来。如今朝歌仍然漂泊在外，自己怎能，怎能有这样混账的念头？

一念起，百念起。

她挣扎着起身坐好，拼尽全力抵御这销魂噬骨的寒气，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眉目间那层厚重的霜雪渐渐散去，手脚也慢慢恢复了行动，却孱弱的连御剑飞行都不能。

一路奔跑着，奔跑着，无数次的跌倒、站起，路旁的细枝嘲弄般抽在身上，她也浑然不觉，只是拼了命的逃离身后那处寒冰地狱。

…………

沐瑶被抬回房中，昏睡了整整两日才醒过来，比试时左青鸾那一脸冷漠的表情，一直停留在她脑海中，令她心生惶恐，又倍感失落。

这天早课结束，宫主便传令全宫，凡新晋弟子，均须由年长的弟子带领和督促修炼，以备下一个月的新弟子大考，凡成绩不佳者，新老弟子须一起受罚。沐瑶自然是跟了左青鸾，而与她一同入门的黄鹂，则跟了薛瑜。

名单一公布，所有新弟子皆一脸艳羡的望着沐瑶，左青鸾乃碧落宫神女，在宫中位高权重不说，灵力修为更是惊人，能够跟着左青鸾修炼，通过新弟子大考，便几乎是十拿九稳之事。

“沐瑶，你好幸运啊，居然能跟着大师姐修行。”黄鹂亲切的挽着她的胳膊，语气里难掩嫉妒。“我听她们说，自从师父的独女朝歌离开后，师姐她，三年不曾带过新弟子了。”

沐瑶眼神一暗，嘴唇紧抿着，想起那日在锁玉湖边，左青鸾误以为她是朝歌那副欣喜中又略带宠溺的模样，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不过话说回来，朝歌毕竟是宫主的女儿，师姐带着她也就罢了，为何还会接受你呢？比试那日公然护着你，听说还因此受了罚，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讨好大师姐了？”

黄鹂继续在耳边喋喋不休，沐瑶却无心听下去，满脑子都是什么维护她、受罚之类的，心里顿时乱糟糟的，抓着黄鹂的胳膊一个劲地追问。

“你说什么？什么维护我，什么受罚？黄鹂，你告诉我！快告诉我！”

“你竟然不知道？”黄鹂痛得直吸冷气，好容易挣脱她的钳制，很是诧异的望向她。“碧落宫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比试当中，除非一方认输或失去意识，否则便不能停下，可当时你在台上玩命，师姐判了你输便是违反规定，所以你晕倒之后师姐就被宫主叫走了，那天夜里，有弟子撞见师姐回来，听说一身都是伤，着实吓人。”

心中一道惊雷响过，片刻之后，沐瑶便丢下黄鹂疯也似的狂奔，一直跑到了那锁玉湖边。

温暖的阳光伴着微弱的风洒下，如千倾碧玉散落水中，熠熠生辉。左青鸾静静地立在岸旁，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眉眼间一片清凉。

沐瑶气喘吁吁地跑来，唤了一声师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左青鸾诧异的回头，见她竟哭成个泪人，心中又有些慌乱。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沐瑶当即跪下，泣不成声道：“师姐，对不起，那日我承诺过，不会给您惹任何麻烦，可我不仅输了比试，还连累您受罚，师姐，您打我吧，这样，也许我心里还能好受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何至于？我受罚，是我自身的原因，如今师父既已下令，以后便安心跟着我。”左青鸾望着她，轻轻叹了一声，将她从地上扶起，嘴边挽起一抹难得的笑。 “只是要把你这爱哭的毛病改了，你的眼泪，比朝歌还多。”

沐瑶紧紧握剑，默默低头，泪水仍在眼眶里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以后每日卯时与戌时你来这里，与我一同修炼，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来临渊阁问我，下月的新弟子大考，不许给我丢脸。”

沐瑶愣愣的望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神顿时一亮，知她并未因此疏远自己，忙狠狠擦去眼角的泪珠，一个劲地点着脑袋。

那副虔诚的模样，倒叫左青鸾心头一软，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