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觉得她在这个梦境里,虽然前半生命途多舛,但是这个梦里,没有重复那个悲剧的命运,有深爱自己的丈夫,还有优秀的儿子,所恨之人晚景凄凉,她也算是值了!
不过,她不是死了吗?那个傻儿子,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现在,她快要醒了?
陈琳感觉自己的魂魄从身体中脱离,不知不觉的飘向了远方,一直飘荡在虚空中。
虚空中除了她没有半点活物,连时间仿若都是静止的。
她被困住了。
这个认知使她变得焦躁。
她在虚空之中飘荡了不知多久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她顺着那点光亮穿过去。
身后的世界仿佛被牵拉变形,扭曲、交叠,最后如瓷器般陡然破碎,碎成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在碎裂声中,她终于听到了久违的声音,寂静的世界忽然变得喧哗起来。
手术最终还是失败了。
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竟是无比的冷静,冷静的签署了死亡通知单,甚至冷静的将手伸到了女人的鼻息下,用手抚摸着陈琳冰冷的肌肤,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孔确认了她已死亡的事实。
签字的时候楚晚宁的手一直在抖,陈琳的死亡通知单让楚晚宁的眼前仿佛蒙了上一层浓雾,模糊了视线,以至于都已经看不清表格上要写的是什么内容了。他缓和了好久,握笔的手缓缓抬起,颤抖但又非常坚定的落下,在亲属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医院走廊上,楚晚宁一路走来,他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愤怒,只有那种被击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空洞、空虚、空白。
他在病房门口停下,忽然犹豫起来,似乎想急于进去,又似乎不敢进去。病房里,传出老李和叶宇飞交谈的声音。
门开了,老李出来,看见楚晚宁。
楚晚宁稳定了一下情绪,对老李说:“我进去一下,请您先离开,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清楚。”
老李点头答应:“陈琳的事,宇飞还不知道呢!”
楚晚宁强作镇静,推门进去,一进门叶宇飞就看向了他。他站在门口,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愿意看见叶宇飞。
“你就是楚晚宁?”
叶宇飞盯着楚晚宁,声音低沉但严峻地问道:“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晚宁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流泪。
“告诉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楚晚宁再也受不了了,“哇”地一声哭了,但依然只哭不语。
叶宇飞提高了声音:“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楚晚宁终于哭着点了头。
叶宇飞跳下床,“她呢……我要见她……”
楚晚宁上下唇一碰,森然道:“见你的鬼!”
“陈琳……她……现在在哪儿……”
“她死了!”
叶宇飞顿时悲愤难平,喉咙里发出一道低而嘶哑的吼声。
楚晚宁凝视着他,太阳穴突突跳动,半晌后一字一顿地道:“她在八年前就死过一次,如今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两次了,两次她都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终于亲手抹去了你生命中的污点,你终于高兴了?”
叶宇飞悲怒交加:“你自个干的好事,你来说我?”
楚晚宁冷笑几声道:“你这会子急了?早点干吗去了?你知道那天在咖啡馆外她有多寒心?现在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是你亲手杀了她的!”
叶宇飞恨盯着楚晚宁不语,楚晚宁骂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落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她会遭遇什么?她会被虐打,被车仑女干,被灌JY药,被别人嘲笑、指指点点,她会永远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了人的!而你居然心安理得地活的那么好,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恶心模样?!”
“你知不知道迟到的深情比路边的狗尾巴草还要贱?!凭什么你悔恨了别人就要原谅你接受你?别人受到的伤害是白受的啊?!尤其是你这种只会道歉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伪君子!”
“打着民族大义革命信仰的名义也依旧改变不了你本质里的自私凉薄!你的故作情深在装给谁看?”
“你这种无情无义自私虚伪的人也不配被人爱,不配为人夫为人父!我祝你将来与一个真正的蛇蝎毒妇共度余生,祝你家从此婆媳不和姑嫂不和夫妻不和,祝你断子绝孙白发人送黑发人!”
楚晚宁的话如利刃一般深深刺痛了叶宇飞的心,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恶毒至此,袖下他的一双手都在细细地发抖。
看着叶宇飞脸色煞白,楚晚宁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虽痛断肝肠,也一定要让叶宇飞生不如死。
楚晚宁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站住,却并没有回头:“叶宇飞,你就这么千年万年的孤独着吧!好好的活着赎你的罪!”
说完,他重重的将门撞回原处。病房里又响起“砰”的一声,像是两把短戈相击之音——光滑的刀面犹有猩红色的血迹,锋利的刃尖则挑破了所有人宁静的生活,满簇花团瞬间凋零,一抔黄土掩埋残骸。
夜深人静,整个芙蓉古城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夜黑之中,梦境朦胧的辗转间,恍惚听得远远有箜篌声整整一夜低续不停,恍若帘外细雨潺潺。
民国最后一年的残冬似乎就是在这样的沉闷哀伤中度过的。那一日的接连变故使所有知情人的心底都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郁,没有人再敢提起与那日有关的任何事情。陈琳被追认为烈士,她的死也使楚晚宁饱受打击,在她的葬礼上几度哭晕过去,却依然撑着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见者无不动容。
只是……
“她是我的妻子!”楚晚宁气怒悲急攻心,再加上连日心与力的疲惫,身子摇晃欲倒,幸好被人扶住,他质问着叶宇飞:“你不过是她的前男友,你凭什么打结婚报告!你凭什么!”
“是不是你的妻子,由组织说了算,轮不到你说话,更何况你们也根本没有打结婚报告;而且这是我的女人,用得着你指指点点吗?”叶宇飞淡淡的说,其实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他下定决心做的决定,这次不同于当年他的无奈,这次他不再担心了,他不能再错过了,日后她是他唯一的、堂堂正正的妻子。
楚晚宁怒声道:“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护住她;她死了,我也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如今你还要事后、蛋、疼,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真是欺人太甚!”
叶宇飞冷笑道:“是欺负你,又怎么样?”
楚晚宁气得手直抖,老李忙道:“晚宁,你体谅一下宇飞现在的心情。何况我觉得陈琳会愿意和宇飞在一起的。”
楚晚宁大笑道:“笑话!若愿意,又何必会有那么一出?”
叶宇飞听着楚晚宁嘴里的声声质问生不出一丝的动摇,“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不配这么问我。”
他字字清晰,仿佛要将楚晚宁的所有念想都毁灭,“楚晚宁,在我眼里,你连她名字都不配提。”
这话实在诛心,楚晚宁觉得听不下去,径直走过去拽着他的衣领,“你过分了。”
可叶宇飞仿佛听不见楚晚宁的控诉,他盯着脸色苍白的楚晚宁,“我的妻子只会是陈琳,而她的丈夫也只会是我,其余的任何人,都不配,”他一字一顿,“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
楚晚宁再也站不住,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一刀扎进了心脏,疼的他连呼吸都困难。
“管好你自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叶宇飞横眉冷目,是说不出的杀伐果决。半晌后才强抑着颤抖,轻轻抚摸着陈琳的骨灰盒,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没让任何人跟着。
追悼会上,屋中有着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到的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绝色女子的身影,她冷冷望着这一幕,嘴角凝着十二万分的凌厉之色。
陈琳僵着一张鬼脸,心中的茫然更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死了后没有像世人说的那样重入轮回,却一直徘徊在这世间,更是一直被困在叶宇飞身边。
听说人死以后会跟在杀死自己的人身边,或许这是真的吧。
她爱叶宇飞,爱得很苦,也很累;她恨叶宇飞,同样恨得很苦,恨得太累了。她记得在她中枪倒下神智迷离时,就明白自己的一生恐怕就这样结束了。除了剧烈的疼痛外,她内心其实是有几分开心的,她终于解脱了,或许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再那么痛苦了,活着真的好累。
她不是不能杀叶宇飞,但手起枪落壮志未酬身先死太便宜他了,她要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然后算准时机让老李他们为她证明清白。他最终会知道一切,但到那时覆水难收……她要让他千百倍的承受她曾受过的苦,然后终其一生活受罪。
她纵是有再多的不舍、不愿放下也无法再知晓,本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没想到……
等她重新醒来有意识时,就只看到楚晚宁正在手术台边看着躺在台上的自己,几欲流泪,身边帮忙的医生护士都被打发了出去。
看着阿宁伤心的样子,陈琳下意识的走上前想要安慰他,却发现她早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呼喊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原来,自己是变成一抹游魂了吗?
自此,她不甘也罢,怨恨也好,就一直飘荡在这个医院中,直到随着楚晚宁进入病房,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只能呆在叶宇飞的身边,再也走不了了……
而且,看着自己的追悼会的感觉……那感觉……
黑色的骨灰盒旁全是菊花,金色与白色在一起,天知道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搞出来这么多不合时宜的东西。
楚晚宁……真是……不知道该让人说他什么好。
城郊的陵园特别偏僻,十几里路连车都开不进来一辆,自然环境清幽,冰雪堆积之下,陈琳的墓正好对着一弯溪流,大理石上放着一束玫瑰,叶宇飞半蹲在墓碑前,不知道絮絮叨叨在说些什么。
但陈琳全都听到了,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么一句。
“对不起,琳琳,我错了,我爱你,你活过来,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陈琳只觉得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站在自己身前不出五步的的就是那个对她冷漠绝情又痛下杀手的前男友——这些年自己一直又爱又恨的人。但当目光触到叶宇飞不知何时变得半白的头发和眼角比先前更加深刻的皱纹时,恨意似乎就在瞬间被掏空了。对,是硬生生地掏空了,没充填进别的感情,不爱不恨,就这么悬在半空,让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即便她说什么别人也听不到了。
到最后楚晚宁找了上来,他一言不发,一直等到了下午三点,叶宇飞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一下,他立刻上前一把揽住肩膀,将刚刚带的玫瑰酿递给他。
“走吧,陪我喝酒。”
叶宇飞愣了一下,接了过来。打开一闻:“这……是酒?”
“这是她去年做的玫瑰酿,不会很醉的,还加了蜜柚,喝起来十分爽口。”
楚晚宁有时会觉得,人们努力得到的东西并不一定会比原来的更好,改变也不一定都向着美好的方向,与费劲力气寻求一个不可捉摸的未来,倒不如一言不发地遵循着命运既定的轨迹,接受现实,拥抱现实,享受现实。
这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穿越者的感悟,也是作为苗疆神族后裔血脉不言而喻的默契,可惜即使是最为严苛最为谨慎的人也会在某个清晨或者傍晚惊愕的发现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在几分钟前看起来还像个好主意。
所有的坏主意在被发现前都是好主意,比如楚晚宁杀人诛心的企图。
在为磐石同志终于肯开口好好和他说话不到半个小时,楚晚宁已经后悔了自己打击报复的努力。
多年刷剧,他念念不忘电视剧里叶宇飞曾经的平易近人和冷静坚韧,也还记得叶宇飞拥有的足智多谋和严谨细致,却忘了这位同志是多么脾气火爆和嚣张麻辣,而作为卧底的十多年磨练显然极大的锻炼了叶宇飞的口才——或者说口水——于是一个火冒三丈的、咄咄逼人语如连珠的、还叫叶宇飞的人变成了一场活生生的、身体和精神双重的灾难。
——长篇大论真的比荷枪实弹好吗?
感觉耳朵嗡嗡作响的楚晚宁很怀疑这一点,叶宇飞尖酸刻薄的用词、凌厉飞快的语速简直媲美祖安文科状元,或者,这根本就是一种反向的杀人诛心?
——KMT到底是多么官僚主义的组织才能让叶宇飞锻炼出这种才能!
——把那个儒雅潇洒、深沉知性的磐石同志还回来!
在叶宇飞洪水般丰富繁琐的冷嘲热讽词汇冲刷下,楚晚宁残存的理智一点点被磨灭了,就像几天前的叶宇飞一样,面对叶宇飞显然远没结束的耍狠放刁,他终于只剩下本能。
生存的本能。
美好的烧刀子~
万能的烧刀子~
足以放倒十个叶宇飞的烧刀子~
叶宇飞显然不是果子酒能打发得了的角色,不仅一个人喝光了陈琳生前全部酿的酒,还生气地说要上好酒一醉方休!
楚晚宁拒不理会叶宇飞醉倒前愤愤不平的凌厉眼神,他看着磐石同志瘫软下去大大松了口气,按压着太阳穴的同时也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他真的需要这个。
一大口,又一大口。
酒入喉舌,十分顺滑,清冽而辛辣的触感,让他禁不住又喝了一杯。这样浓的酒香,其实与他清淡自若的生活并不相宜。
可他情愿沉醉这一晌。
“我真的是后悔了啊……我要是直接让叶宇飞知道她不是敌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死……虽然她再也回不到一个世纪后真正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也不再会成为夫妻……也许我来到这里也是个错误,我拯救不了她……对不起……”他痛饮着,口齿不清地说道,终于歪倒在了沙发上。
他不知道的是,黑暗中,叶宇飞睁开凌厉的双眼,方才的醉态一扫而光。
当楚晚宁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窗外已经是星光璀璨,现在他觉得全身都在疼痛,光是撑起半边身体就疼痛地皱起了眉头,嗓子疼的如同火烧,更别提他宿醉后针扎般疼痛的头。
他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倒吸着冷气,再一睁开眼对上的竟然是叶宇飞铁黑的一张脸。
“解释一下吧。”叶宇飞冷冷的道了一声,昨天晚上他不仅没有喝醉,反而从楚晚宁的口中听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没有功夫细想,可是今天早上醒来之后,再看看楚晚宁熟睡的样子,那些所谓“醉话”便一点一点的浮上了心间。他可不是笨蛋,对方提到了一个世纪前,还提到了什么……夫妻……拯救……再结合那天晚上楚晚宁恶毒的咒骂,那回到过去的说法,虽然荒诞不羁,但是叶宇飞心下却信了几分,就等着对方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解释?”楚晚宁是全然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了,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还需要我给你一点提示吗……有关二十一世纪,还有……穿越。”叶宇飞的口吻低沉又有压迫的意味。
楚晚宁的脑子嗡的一下子炸开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的?”没有过多的考虑自己的反应是否合理,楚晚宁本能的开口,像是被人抓住了小辫子一样,叶宇飞一看楚晚宁如此的表情,心情更加沉重了。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你自己说的!”叶宇飞皱着眉头。
“你昨天喝醉了以后说的,除了这个我还知道好多其他的,比如……你和陈琳是……”叶宇飞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晚宁紧张兮兮的捂住了嘴。
“你小声一点,天哪,我倒底干了什么?!”楚晚宁懊恼的揪着头发,果然酒不是好东西啊。
“楚晚宁同志,我在等着你的解释。”叶宇飞正襟危坐,一副开庭公审的样子。
“好吧。”楚晚宁别扭的蹭了蹭,事到如今,依叶宇飞的智商,他是绝对没有可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这事儿很难令人相信,我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想你应该察觉出了我与其他人的不同。”
叶宇飞点点头,对于楚晚宁,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想的更复杂,那就是一个矛盾混合体,他拥有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貌似无法无天却又谨慎多疑,带一点自闭的倾向,偏偏喜欢上怼天来下怼地。平常扔在人堆里,任谁也看不出他不合群,但无可争辩他是骄傲的,那种骄傲不是寻常男孩子的自负,即便在孤立无援弹尽粮绝的一刻,他的眼神搏杀,也依然自带一股天潢贵胄气,不灭风骨,不堕凌云。
大多数而立之年的男子,身上还充斥着表现的欲望时,楚晚宁就已经懂得克制了自己。不仅是懂得,还掌握了不少方式方法。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对除陈琳之外的任何人甚至这个世间都没有多少好感,留在国统区撑过无数次陷害暗杀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因为他不服输,遇强则强,这又有点孩子气,说穿了就是不成熟。聪明但不够果断,很多问题上别人不过脑子的回答,他就要转好几遍,只能说是脑子转的比别人快。面对这样一个人,饶是叶宇飞阅人无数,见了这么个另类也觉得有种山雨欲来般的压迫之感。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对楚晚宁心存疑虑,主要是楚晚宁来历不明,若非他的资料和他平常展现出来的本事为证,他的经历怎么看都令人难以置信(西南边远地区苗寨的孤儿,一家人早早|死|光,年纪轻轻而又没有经济来源,不到十五岁的年纪找到了红军,并能在五年时间里成为医学博士,被派到上海和重庆执行任务,这实在是太假了),而且以他的才能独当一面都可以,为何甘心退居幕后出谋划策,这些都很难用常理来解释,而以GCD|组|织|的严密性,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入|党|都不应该,何况还是一个地下工作者?
而他如果是来自未来,所有的谜团就自然而然的解开。
“事实上,陈琳也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人,现在我们所有人所在的世界,都是她二十岁除夕那一夜做的一场梦……”
沉默包围着两人,楚晚宁吞了口唾液,硬着头皮把发生在自己和青梅身上的诡异事件对叶宇飞和盘托出,全程叶宇飞都没有说一个字,甚至乎连表情都没有一个。
与平静的外表不同,叶宇飞从对方的第一句话开始就大脑一片空白了!他说什么!他和陈琳一样,都是来自一个世纪后的未来,他还是陈琳的丈夫,陈琳的丈夫!不知道到底是楚晚宁竟然是陈琳的丈夫更加令人诧异,还是如那个梦境一般没有楚晚宁的真实的历史更加令人崩溃,总之叶宇飞一知半解的听完了全程,只觉得云里雾里,甚至连未来陈琳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身亡,以及楚晚宁是怎么来的都不能令叶宇飞更加惊愕了。
“咳。”叶宇飞咳嗽一声 ,“所以,你是说,你其实是来自于未来的。”
“是的。”
“你是陈琳的……丈夫!”最后两个字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是的。”
“你说的那些有关将来的事情……好吧,让我静一静。”叶宇飞重重吐出一口气。按照楚晚宁的说法是,陈琳在梦中失去了全部记忆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那次任务中陈琳真的被日本人抓住了,因此导致了一系列的悲剧,她惨遭日本人的虐待,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后来被军统所救,变成了一个嗜血女魔头。而他作为|中|共|地下党,所以他和她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亲手杀死了她,倒是也符合他的个性。当然,最不可思议的是陈琳回到了她来的地方后嫁给了一直暗恋着自己的异性挚友,最后竟然被车撞死了,然后痛失爱妻的楚晚宁也……这荒诞不羁的故事,听起来就像神话……虽然听上去是有些离奇,但谁又能说这肯定是假的呢?何况以楚晚宁的本事,想要给弄一个看上去更加可信的说法有什么难的?所以叶宇飞倒更倾向于楚晚宁说的都是实话。
“你相信吗?”楚晚宁很紧张,他甚至害怕叶宇飞会认为他疯了,而把他当作特务秘密处决。
“我相信你……你骗我也没什么好处不是吗。”叶宇飞神色复杂的看着楚晚宁,还有一点现在必须弄清楚,“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没有任何人。”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我快死了。”楚晚宁一脸平静。
叶宇飞满脸的震惊:“怎么可能?你才多大?怎么就……”
“是这具身体快要油尽灯枯了,”楚晚宁终于败给他的检查,有些挫败地叹气,“原主本就是生不下来的,在娘胎里怀的不是时候。母亲生产时又是早产加难产,赔上了一条性命,孩子身子自然就弱。边远民族地区虽然久未开化,其实勾心斗角的程度比富庶地区不相上下。况且解放之前我因为叛徒出卖暴露身份,很是受了一番不轻的折磨,如果不是陈琳帮助我假死脱身,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说到陈琳,楚晚宁略显怅然,“我跟她认识有快九年了,我们一直吵吵闹闹 ,每一天都要斗嘴吵架,一起做饭一起酿酒,一起并肩作战。我们在一起纠缠了很久,却又井水不犯河水。”
叶宇飞不再说话,楚晚宁继续道,“九年了,我自己都忘了,居然有这么久了。以前吧,我也没觉得陈琳有什么好的,见到你之后才有这种感觉,这是什么心态啊?我真的不知道她想死,真的。不过没关系,既然她死了,那她的梦也就该醒了;我也一样,快解脱了。”
他不再说下去,向叶宇飞道:“明天你要和我一样,彻底失忆。送客。”
“告辞。”叶宇飞心中五味杂陈,开车离去。
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组成的!但一个人如果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还要装作不知道,那比登天还难。在这个秘密的重压下,叶宇飞觉得自己三十而立的身躯,要驼背了。
“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一年陈琳的生祭刚过,楚晚宁的身子便彻底的垮了。
叶宇飞前去看望他,只见楚晚宁躺在病床上,将病房内的医护人员都请了出去,自己孑然一身。
“你好好养病……我会再请专家给你治病。”叶宇飞坐在楚晚宁床前,叹道。
“无妨,生死之事,我早已不在意。”楚晚宁撑起身子,轻咳一声。
“也是,你是知晓后世明了天命之人,自是对生死荣枯看得轻。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哈,是她的事吗……咳咳……”楚晚宁一阵咳嗽,仰倒榻上,叹道:“我帮不到……咳咳,我也不知道这次死掉会魂归原位还是会彻底消失……就算还能见到她,那也不是她了……爱因斯坦那句话说的不错——时间是线性的,每一部分都早已安排好了,也许你有很特殊的机会,可以做时光旅行,去看那些早已发生和还未发生过的事情,但你只能看,而不能也没有可能去改变那些事……宿命论也一样,如果一个人已经死在某一时间,即使他能够再次经历死亡的过程,也绝不可能改变死亡的结果……”
1950年9月8日,白露刚至,楚晚宁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微笑恬静的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他倒是解脱了……”陈琳幽幽叹道。
时间的车轮陡然加速,冷战阴霾如云笼罩,古老的土地也经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劫,而叶宇飞也同样未能幸免。
陈琳浮在半空中,身体比鹅毛更轻,随意一阵风便能把她吹出几里。她理应乘着风,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却被日复一日困在同一个地方——一个低头就能清晰将他收入眼底的地方。
陈琳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自成都解放入城式后,似乎又过了一些年头。她的身影几乎遍布所有他存在的场所---政府办公厅外,叶府外,甚至是咖啡馆外。她知道他的一切,无论是深夜里的辗转反侧,还是他贴近的胸口衬衫口袋里那张珍藏着的,她的照片。
明明是让她死不瞑目的凶手,却总是对着她的照片紧皱着眉静默——甚至是在无人的时候,仿佛真的用心爱过她似的,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陈琳讨厌叶宇飞的装腔作势,所以始终不肯离去。
将陈琳困在这一方土地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是她对他经年不散的恨意。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却死不了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不,经过这么多天非人的遭遇,他已经懂了。懂那时候的她到底有多痛苦,而他会比她更痛苦,精神上比她更崩溃。
而今天,他就要死了。
她看着他经过一天的被批&斗、被羞辱后,回到了房子里,在长凳上呆坐了好几个小时。
陈琳笑了,风从她的嘴里进去,又从她的后脑勺出来。
她在等待他的死期。
她想,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就会自由了。
他眯着眼,眼神空洞,毫无知觉地迎上她的眼睛。她急忙向下俯冲几厘米,想把他的惨状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却闭上了眼睛,倒了杯水,往水中放了一包东西,端起水杯,毅然决然地喝下了那杯水。他服毒的那刻,她的身体忽然像坠入炼炉,灼烧般地疼痛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倒在了地上。
“宇飞!”
陈琳发了疯似地向下冲去,冲到他的面前,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却无奈的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仿佛听见她的呼唤,涣散的眼神对上她的脸。于是她看见了属于他的,短暂的一生。她不忍眨眼,一直一直地注视着叶宇飞的一生,想从这些影像里找寻自己的踪迹。终于,属于他的最后一个镜头在她面前定格。
镜头里那个留着学生头,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姑娘站在桥上笑靥如花,她扬起嘴角,眼泪却夺眶而出……
“别哭了。”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
陈琳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过去,看见站在她面前的叶宇飞,脸上有最让我沉沦的温存笑颜。他像是要替她拭去脸颊的泪,伸出的手却穿过她的脸,触碰到了虚无的空气。
他皱皱眉,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陈琳噗嗤一声笑出来:“叶宇飞,你已经死了。和我一样。”
“啊,原来我已经死了。”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局促。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死,你死了,我也要走了。至于去哪里,随便。像我这样死无全尸化骨扬灰的人,注定要做山林间的一抹孤魂野鬼。再见,叶宇飞。“
“琳琳,我们一起走吧?”
陈琳的身体僵了僵,故作镇定地说:“你不打算去找你的同志吗?”
“琳琳……”出乎意料地,他没把责备的话说出口,而是顿了顿,继续说:“我想试试做我自己,而不是‘磐石’。你呢,敢不敢只做真正的自己?”
陈琳从鼻腔里憋出一声冷哼,嘲讽道:“难得的久别重逢,学长准备一见面就和我探讨哲学吗?”她没好气地将他甩在身后,笑容却溢满了整张脸。
“琳琳……”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温柔地唤她。
不知飘了多远,陈琳转过头,悄悄打量叶宇飞的侧脸,问出那个深藏心底的问题:“叶宇飞,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我没有爱过你,而是一直爱着你。”
“一直?可是那时候你……”伤我伤得太深了。
“恩,一直。”叶宇飞回头来看她,她在他深邃的眼神里展颜而笑,却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不能和你走了。”
话语刚落,陈琳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力量吸住,从上面掉下去,她脑中忽然灵台清明透彻,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梦境了。
半夜时分昏昏沉沉的醒来,冷汗将衣服浸透黏在身上,陈琳极为难受的皱紧眉头。
楚晚宁见她醒来,忙端了一碗粥过来说道:“别太难过,先吃点东西吧。”
陈琳就着楚晚宁的手默默地喝下粥,倚靠着墙想到这时应该是正是自己被楚晚宁所救、又听到叶宇飞已死的时候。
“带我去见你的上级吧,”陈琳转头,“我对你的信仰很感兴趣。”
楚晚宁虽然惊讶陈琳是如何看出来的,却还是因着私心应允了下来。枪伤未愈却又情绪起伏过大,消耗了身体大部分精力,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一世要怎样度过就又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论如何,拥有一个好的开头,便成功了一半。
但是陈琳显然低估了,梦中世界对她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