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事隔多年，人事全非。
在什么年代都是如此。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有人喜，有人忧，且看你要如何活。水流不会因为河边小草的挽留而留恋，云朵不会因为轻风的抚慰而停留，生命也一样。
在这个人人都在奉献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偷懒仿佛成了一个最让人厌恶的代名词，只能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时间如白驹过隙，离大浩劫的时间越来越近，何琳却好像越来越轻松，她感受到近几年来国家领导人的思想方针在不断地朝好的方向改变。
这十几二十年来她知道自家老公不断地以各种预言方式将未来几年后发生的事情秘密送到最高国家领导人手上，没人知道预言是怎么进来的，一开始是半信半疑的，在预言真的实现的几次后才开始深信不疑。
如今国际形势大变，楚晚宁脑子的记忆早就做不得准，只不过是照着这几年的国际情势对比脑中的记忆筛选了相近的事件写下，其中风险也是非常高的，好在事情都是往他所“预言”方向上走，这才让国家领导重视起来。
其实光是靠楚晚宁的记忆是做不得准的，毕竟他在现代之时文科成绩低空飞过，对于国家重大历史只知道他记事之后的，之前的全靠上学时的记忆。而他能做到将开国后种种事件记得清清楚楚，全靠一个旧相识的心理医生给他做深度催眠，让他在睡梦中将这些事件从书本上一一学习并牢记。
直到66年，大中华国的生活水平已经拉近到世界中级水平，基本上能够做到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孩子们上得起学，老人们也有了养老。
而或许早就料到这一天，楚晚宁早早就为自己准备了身后事。
人的性命跟白纸一样薄弱，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水就破了，就像几年前离世的叶泽宏夫妇。
或许是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早已油尽灯枯熬了好几年日子为了妻儿硬撑着不死的楚晚宁终于在他五十岁生日后的一个寒冬带着不舍带着不甘带着解脱终是离开了人世。
他弥留之际，紧紧攥着何琳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我此生再无遗憾。”
何琳怔了怔，旋即明白还是被楚晚宁看出了她跟原来的陈琳的差别。
她不知道楚晚宁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她看到楚晚宁眼底的情意，是对她的，而不是对陈琳。
他全都知道了，却选择了她。
何琳俯身在他额间轻吻，“能让你今生幸福，我也此生无憾了。”
楚晚宁笑着闭上了眼，近二十二年幸福的婚姻生涯则就此结束。
独子陈曦也不是什么热血上头的青年学生，他有现代为人的经历。曾经的医学博士、如今的二十一岁硕士毕业的英俊小伙(？)，虽未离开校园，但已决定参军入伍。
何琳虽能接受丈夫的离世，也受到不小的打击。与楚晚宁的相濡以沫，点点滴滴，超越亲情近乎爱情，唯一可放心将后背交于的男人就这样走了，他还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博士毕业结婚生子呢，就这么走了。唉，她也老了吧。
葬礼结束后连着在家休息一周，何琳的精神都没有恢复。楚晚宁与她鹣鲽情深，他的过世给何琳一个极大的打击，就算她的心里早有准备这一天的到来，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在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感叹生命的脆弱，如果不是遇到了楚晚宁，何琳简直不敢想，她早就也……
母子俩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去消沉，为参军前做的准备让他们没机会把悲伤表现出来。因着儿子父亲的离世，何琳只好自己惦记着准备孩子参军用的东西。也因为在陈琳的记忆中看到她和黎展诗的养父为黎展诗准备过一次，所以如今准备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零零散散的也逐渐齐全了，只想着去百货大楼买些零食饮料和时髦衣服给孩子带过去。
是以，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何琳带着儿子一起出去逛了逛。
一上街，陈曦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何琳，何琳瞧着紧张的大男孩笑，“不用担心，妈妈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陈曦不敢松懈，“不行，爸爸临走前说了，一定要护好您，可不能磕了碰了或者遇到什么坏人。”
何琳看儿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样子笑的无奈，楚晚宁去世之前严令陈曦照顾好他的妈妈，如今看小伙子这模样劝也劝不住，便也不再开口，由着他去。
两三个小时，何琳带着陈曦还有专门来拎东西开车的司机在街上转了一大圈，七七八八买的差不多，何琳看了看差不多买齐了便准备打道回府，主要是这一大圈下来她也累的够呛，直念叨下次不出来了。
车子停在路边，陈曦扶着她往车那边走，却不期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何琳。何琳下意识转头，看见两三步外站着的人，不由得挑了挑眉。似乎每一次见到叶雅颖，两个人都好像在打战。
叶雅颖和缓的笑，“何琳，好久不见。”她朝着旁边的咖啡厅歪了歪头，“有时间坐坐吗？我想跟你聊聊天。”
“乐意之至。”何琳愣了愣，很快回答道。
直到坐在咖啡厅里，何琳才没了刚才初见时的那种恍惚。眼前的叶雅颖温和笑着，是真真切切的自在舒心的模样。
叶雅颖看何琳那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笑意更深，“怎么？二十年不见，不认识了？”
何琳也笑，“倒不至于不认识，只不过看着同以前不一样了。”
何琳端起面前的温水抿了一口。叶雅颖叫她来聊天，按她们之前的前尘旧怨来讲，她着实是不该跟叶雅颖聊什么，可何琳回头看见叶雅颖的一瞬间便知道这姑娘长大了，也想着过了二十多年，那些事也该翻篇了，所以坐一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要是她累得很，也确实是想找个地方喝口水，吃点东西。
叶雅颖耸了耸肩，有些无奈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也该长大了。”
何琳抿嘴笑，一时无话。她身着素色旗袍，围着白色狐裘，两边鬓发如云，衬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脸上的胭脂粉黛也施的寡净。最让叶雅颖惊讶的是她居然不老，从十二桥之后再到她远嫁，也有二十多年不曾拜会哥哥深爱的女人，居然是真的不见老，难不成美人就老慢？
何琳依旧点了杯不加奶不加糖的美式咖啡，陈曦点了份冰激凌，叶雅颖点了杯摩卡，看着何琳细心地和陈曦谈话，说道：“没想到何女士也有贤妻良母的一面。”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叶女士总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
“只是不知从前深爱着叶宇飞的那个何琳是否也变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变或不变已经没有意义了。”
叶雅颖双手捏着眼前的咖啡杯，低着头咬了咬唇瓣，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何琳，当年我们欠你一句道歉，希望现在说，还不算晚。”
何琳端着杯子喝咖啡的动作一滞，“嗯？”
“我知道何女士和我哥哥曾经好过，那么他现在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叶雅颖说。
“从未。”
“何琳，我哥哥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结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和令兄叶宇飞已经过去了。”
“你所谓的过去就是各自独居？既然你们两个人都放不下，那为什么……”
“叶女士，当年的那些事的事谁都放不下，我当初恨了那么久，现在要我说放就放吗？”
“何女士，确实是我哥哥对不住你，但是我恳求你去看一看他。”
“叶女士，那是你的哥哥。”
“我恳求你去看一看他。”
“看看他又怎样呢？”何琳不屑地问道。
“我求求你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再毁我一次吗？二十多年前成都解放入城式上没能把我打死，现在要再来一次吗？”何琳质问道，陈曦紧张的站了起来，护在母亲的身前。
“我哥哥病了，病得快死了。”
“那你应该去找医生，不是我。要是我先生还在的话估计还能救，如今我是爱莫能助。”何琳说着，看陈曦吃完擦了擦嘴，说：“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带着陈曦结了账离开了。叶雅颖看着何琳离开叹了口气。
叶宇飞的回光返照，是在一个深夜。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醒来了，再醒来时何琳正好在他床前看着他。
叶宇飞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只是低低地唤着：“琳琳，你来啦。”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何琳。
何琳愣了神，握住叶宇飞的手，坐在叶宇飞的床边，房中药物的气味苦涩而浓重，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发现自己的眼角甚至已经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叶宇飞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笑意，何琳不发一言的帮他掖了掖被角，微微颤抖的手却泄漏了心里的不平静，突然，叶宇飞干瘦的手覆在了她的手上面，温度低得吓人，她抬头看着他有些浑浊的眼睛，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应该恨他的，当年恨他没有如约打死她，在那昏天黑地的三个月里恨他没有来救她，那些年恨他对她不闻不问，重逢后恨他对她冷漠绝情……太多太多的恨，终在一朝爆发出来，燃尽了她的情感也毁灭了他的前程。然而到今天，她看着他虚弱若此，心里难以抑制的难过悲伤。
“……我时间不多了，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叶宇飞吃力的道，眼神温柔。
“你说……”何琳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都……”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她喉中溢出一丝酸楚：“我们的路一样，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头了。”
“琳琳……”他低低轻唤，抖心抖肺地接连咳嗽几声，溢出点点血沫，更映衬着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琳琳，我知道我伤你伤得太深了，我负了你千万次，这些都不是一句对不起，或者一个亲吻、一个拥抱所能解决的。可是琳琳，没有你的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你不也一样？我们都变了……”
何琳冷然道：“你的辛苦，我都明白。可是我的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叶宇飞一时愣住，良久才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怆然哀切，他直直盯住何琳的双眼，犹如利刃锋芒，幽幽道：“琳琳，你到底还是恨我。”
何琳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真是抱歉，让你误会我这么多年。其实我是有怨无恨。”她微微俯下身子，凑近叶宇飞耳畔，“由爱故生恨，而在你说出那句关于落叶的话时，我对你的爱就再也没有了。”
叶宇飞闻言有些惊诧，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何琳蓦然起身，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不信吗？先前马成峰也不信，怕是这整个军统内部知道咱们之间关系的人都是不信的。谁不知道我当年说过不离不弃？当年我确实是真的爱你的……”
“可是你呢？你这个|王|八|蛋|是怎么做的？你只会对你做不到的事做承诺！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会落在日本人手中受尽屈辱？我怎么可能调理了多年身子才能生下阿曦……如果不是阿宁，我早就成了一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了！叶宇飞，别在对我故作情深了，你知道吗？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恶心。”何琳笑得很灿烂，一如往常般惑人，又隐约带着一丝疯狂。
“三十年了，这些年每一次的午夜梦回，我每每想起曾经爱过你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自私虚伪的东西我就觉得无比恶心。所幸上天开眼，让我遇到了阿宁，也让你生不如死这许多年，你们叶家断子绝孙，活该！”何琳靠在叶宇飞耳边轻声细语。
“哦，对了，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在特高课监狱的时侯，阿宁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你一定猜不到，他竟然从那个时候爱上还是个KMT特务的我了，他说他可以为了我去死，他还要帮我调理好了身体，要我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他说到就一定做到，他比你可靠多了，他的怀抱，也比你温暖多了。呵呵，和他在一起的许多年，与他夜夜大被同眠，我非常的高兴……”何琳的笑容越来越畅快了，叶宇飞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
“叶宇飞，我是个毒妇不假，可你又好到哪儿去了？你配说什么爱？你哪里有爱？！你去死吧！带着你的无情无义自私虚伪下地狱吧！尽管在黄泉路上等着我，我不怕你！咱们都是满身罪恶的人，十八层地狱里，有你的位置，也有我的。你，准备好了吗……”
言罢，她转身离去，没有再看弥留之际的叶宇飞一眼。
目送何琳远去，叶宇飞整个身子一软，彻底瘫在了床上。
何琳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病房内，似乎最终只剩下叶宇飞沉重的喘息声。
“琳琳，对不起，我爱你……”这是叶宇飞死前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带着遗憾和痛苦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色散去，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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