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梦见我们相亲相爱了，我醒了，才知道我们早已经是陌路。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
世纪之交，成都的一处小公寓中。穿着一身中山服的老人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一只钢笔，钢笔上的一颗珍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炫目极了。
叶宇飞被平|反的时候，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年过去，他显得愈发苍老，脸上长了老年斑，还有一身的病。
他先后在监狱里呆了五年，在农场劳动改造两年。
即使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为之奋斗半生的新政权待他不公，叶宇飞并没有什么怨恨不平。
抗日战争时期，他在江南敌后领导忠义救国|军|时与新四军接触时接触到共|产|主义，这是一种全新的，与他|三|民|主义完全不同的主义。二十世纪初，中国四分五裂，各种主义各种信仰层出不穷，资本主义民生主义自由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有时候一家之间父子兄弟各据主义甚至完全背道而驰。他最终选择了共|产主义，幸运的是，他的父亲、妹妹还有他曾经的恋人先后以不同的方式不约而同地走上了这条路。他也至死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叶宇飞出身浙江奉化豪门，叶家累世簪缨，到了他父亲叶泽宏那辈，正值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众多义士血染中华，父亲当年追随国父|孙|中|山|先生，求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曾为KMT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却是老蒋的独裁统治。老百姓的苦日子，日甚一日，如陷水火。父亲亦屡遭蒋系排挤压制，世道如此，国将不国，尚为稚子的叶宇飞也就是在那时瞬间长大，但他年纪实在太小了。
待他成人之时，他报名进了黄|埔军校，成了一名军人。那时，大约是他一生最轻松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他在军校各科成绩优秀，备受师长欣赏器重，也为他将来进入军统埋下伏笔。
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中华民族进入了最危难之时，他遇见了他的一生挚爱。
陈琳。
那是个美丽善良，善解人意的女孩，她的眼睛漂亮极了，黑白分明，像两颗浸水的黑珍珠，又像倒映着漫天繁星。
在那个民族危亡的年代，既是战友，又是情侣，他们曾共同战斗，亲密无间，生死相依。
那时，她与他是多么年轻。人生还有无数明灿的可能，他们都真诚地相信，可以一起走到岁月苍老的那一日。
但他们却没能等到胜利那一天的团圆，在刺杀高野次郎的任务中，她被日本人抓住，他却没能亲手杀死她。手榴弹爆炸后，他以为她死了，自己也被日本人的机枪打伤，幸好被许东所救，安然送到了|国|统|区，却也得知了她的死讯。
自此，他的心也死了。
之后他便奉戴笠的命令，在敌后拉起队伍抗日，兼遏制|共|党武装。也是在那时，他接触到了新四军，接触到了|共|产|主义。在此之前，他对社会主义的印象大约就是巴黎公社，在他看来是一起残暴的暴|民躁|动。他读了书后发现全不是如此，他想起了敌占区大城市里工厂里穷苦的工人，想起街头受尽饥寒的乞儿，那是与他完全不同的生活，但在现时的中国，他们那种生活才是常态，饥一顿饱一顿，衣衫褴缕，生病亦无钱买药，小小一点意外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他，是幸运的极少数。
但他下不去手去杀一群为了这些大多数奋斗的人。
后来，在|潘|汉|年|的引导下，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一迈入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但他意外地很喜欢。他喜欢被称为“同志”，志同道合者，我们都是同路人，在为了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奋斗。抗战胜利后，他奉命在KMT内部潜伏下来，有昔日老师同学欣赏，有亲朋旧交提携，又是军统骨干，他成了老蒋的警卫侍从，一把长期潜伏于敌人心脏的尖刀，代号“磐石”。
在这期间，他曾想向戴笠打听她的下落，他不相信她死了，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他给她里的那座衣冠冢，他害怕回去看到那一座孤坟。却不想1946年戴笠的飞机失事，他也失去了唯一查找她下落的机会。之后这世上就彻底没了叶宇飞，只有一个代号“磐石”的地下党。
新中国成立后，蒋军退守西南，时隔数年，他与她终于正式重逢，纵有万般思绪情愁，但立场已经完全不同了。一个成了保密局蓉站站长，一个是中共地下党的中坚力量。叶宇飞虽然痛苦，但他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只能反复麻痹自己，他不能心软，不能有情。从前的恋人陈琳已经死了，如今的何琳只是一个敌人，不再是他当年心尖上的爱人。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无论他如何想不通不愿接受，她已经成为嗜血女魔头。曾经她连日本俘虏都不敢开枪，如今却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同胞。
再接着，妹妹的男朋友被查出是叛徒，因为丁大海的帮倒忙自己被赶出了侍从室，成了保密局蓉站的副站长，她的下属，却也获得了一个意外之喜。
她和他是一样的，她就是“孤芳”。
孤芳，陈琳，这是他曾经最爱的女人呀。
她都经历了什么？她是怎么入的党？她经受了怎样非人的历练和折磨才能成为这样优秀的特工？
当时的叶宇飞怎么也想不到今天。
心里猛然抖了一下，似被利刃捅进身体的疼痛。
他的心也许久没有这样跳动过，如今这种热忱再度袭来，他已经辜负过、放弃过她一次了。这一次，他必须要保护好她，他再也不想和她分开了。
虽然相认，但他和她都没有时间来好好适应全部公开透明的新关系。她仍对当年事耿耿于怀，除去工作与他再无交流。加上如今成都解放在即，危机四伏，每动一步都如履薄冰，信仰的召唤能否坚持到胜利，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或者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亦痛苦万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致她对他如此冷漠。她已另有心上人，甚至怀有那个人的骨肉。和她结婚是他得知她怀有身孕后思前想后的唯一决定，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荒诞选择。而他也并不幸福，他知道这是一次情感敲诈，而对于得到她来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所幸的是，他们都迎来了胜利的那一天。
在她跟着黎展诗离开成都前，他与她一直保持着一个微妙而寡淡的关系，如同多年的老友。两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下棋，她与他一见面，便挥手摆上棋盘，周围一片寂静，偶有棋子落盘的几声轻响。
与其说这种棋局是旧情人之间的缓和关系或者|革|命|同|志|的友好会谈，不如说是两个无聊的人找借口聚在一起谋杀时间。她因怀孕身子渐重，他受妹妹的牵连，都是无事可做。
更多的时候，黎展诗就在她的身边陪伴，他们下棋时，黎展诗或是为她洗手作羹汤，或是为她按摩推拿，不时在她耳边低语，逗得她发笑。
但在一同相处时，叶宇飞很少和黎展诗说话，从第一眼见面，他就知道这个男子的与众不同。纵然嫉妒他最终还是得到了陈琳的真心，但叶宇飞依旧敬佩和欣赏黎展诗，没有妒忌没有不甘，他很欢喜至少他不在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对她那么好，替自己守护她。
无论如何，他和她总算又可以坐在一起了。
好像他和她之间从未有什么发生过，好像事物循环往复回到了原点。只是少年时那些患得患失的心动，飞蛾扑火的热烈，最终都成了寂静的落子声。
观棋不语，因为无话可说。
后来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一下子儿女双全，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他也为她高兴。多年卧底身心俱疲，这个国家已经获得了新生，她便放心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既然是她喜欢的，他就护着她过她喜欢的日子。待到孩子们能走了，她更是万事不管被丈夫拉着和儿女一起游山玩水，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
而他并未结婚，他似乎只剩下了报国一个目标。过了几年，因为潘|杨案，他受到牵连，被免去职务。叶宇飞并不觉遗憾惋惜，这个国家在一日日转好，他的理想追求都已实现，当不当官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只是他从未想过，她会和她的丈夫也因此一并自焚，只是因为不堪受辱，两个孩子也就此下落不明。他得知了这个消息，破天荒的大哭了一场。
后来那场浩劫一开始，许东和翠玉在那场浩劫一开始就双双自杀了。他后来被批|斗被下牢，他并不算惨的，总理一直尽力保护营救他，他比很多人幸运许多。看到这个国家拨乱反正，他活着看到了新的变革，活着等到了平|反恢复名誉。他一生追求都已实现，这个国家可以预见地会越来越好，他人生最后备受尊敬。
父母早已作古，妹妹叶雅颖在1978年就病故了，叶宇飞熬了过来，他写完了自己的一生，一家人的一生，在一张泛黄发皱的青年男女的合照*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写下了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吾妻陈琳*——叶宇飞”。
他仔细看了看，似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靠在椅子上，望了望窗外的满眼绿色，闭上了眼睛，安详，却又死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滩死水，平静，死的寂静。
在人生最后这场漫长的沉睡中，他连睡也睡得不踏实，又梦到了那次失败的任务。
在那次刺杀高野次郎的任务前，陈琳曾和他约定，如果她落入日本人手中，他就要开枪打死她，以免受日本人的侮辱和折磨。然而那一次他却因为一时的留情而没能亲手杀死她，致使她落在了日本人的手中。
叶宇飞跟着那些日本人来到了特高课的审讯室，看着那些畜生对她严刑拷打，看着他们对她百般虐待、折磨凌辱，她已经是生不如死，却依然不肯开口屈服。
整整三个月，叶宇飞在旁边拳打脚踢，咒骂拦阻，皆都无济于事。
他又气又急，可又无能为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
黑暗冰冷的牢房里，叶宇飞抱着陈琳的身躯，安慰她、哄她、亲吻她……可是没有用，她感知不到他的拥抱，听不到他的声音。
叶宇飞一直一直的跟着心如槁木的陈琳，日日夜夜的心痛如绞。他看着她被戴笠营救出狱，看着她改名何琳，看着她得知自己失去做母亲的权利的崩溃，每一次夜半噩梦惊起，她醒来时连枕头被褥都被泪打湿了。
每每此时，叶宇飞那锥心扎肺的悔意便潮水样的从头冲刷到脚，一次更比一次的重。他阻拦不了，骂当年的自己无用，安慰已经变成何琳的陈琳亦是无用，他做什么都是枉然。
叶宇飞就这样守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着她工作、伴着她吃饭，她做噩梦时，他在旁拍着她的背，虽然她根本就感知不到。
他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变得冷血毒辣，看着她的手上沾满了自己同志的血，再也不像过去那个善良可爱的姑娘。
他的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疼。
时间的车轮陡然加速，新中国成立，蒋军退守西南，“磐石”复苏，她终于与自己重逢了。但这里的她，并不是“孤芳”，所以他们终究是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看着她和另一个自己斗智斗勇，看着她被另一个自己冷漠以待，看着她恼羞成怒的发誓要另一个自己不得好死，看着她对另一个自己哭诉自己所遭受的惨痛折磨却没有得到任何安慰，看着她因爱生恨和另一个自己彻底的反目成仇，看着她折磨他的妹妹。
当爱变成了恨，天使都会变成恶魔。
叶宇飞抽打着另一个自己，骂他蠢、骂他笨、骂他遭了报应，然而没有用，他只是一道谁也感知不到的魂体。
一如这些年无人感知到他，他依旧严于律己的时刻守着她那般，如今的叶宇飞做着一个公正的法官。
虽然他也知道，他并不怎么公正。
此般情况，任是谁也无法公正的。
他自来知晓她这些年过得如何艰难，比谁都明白她心中所恨所伤，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她全尝遍了。
终于，在成都解放入城式的那天，两个人同归于尽了，爱与仇恨终于都随着死亡走向了末路。
而他明明没有杀她，可他看到的这些又是什么？
叶宇飞心中莫名揪痛。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梦，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这一切都是假象。
可真实的感觉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袭来，似要将他淹没。
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迷糊不清，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凄厉的声音：叶宇飞，我恨你！如有来生，我定不会再爱你！
他头疼欲裂，直觉得身体左边的某个地方有千万只虫蚁在吞噬蚕食着什么。
望乡台前，叶宇飞沉沉地叹了口气，当看到梦中没有“嘉木”时，自己就隐隐感到了不对。现在，静下心来，几乎是瞬间，他就得到了一个最不愿的结论。
她……或是“嘉木”，回到了过去，改变了一切。
很久以前的猜测，他一直潜意识里就不愿相信。但最近种种，再也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重逢那天她的眼睛里看到像冰一样的异乎寻常的冷静，那个冰冷憎恨的眼神，罗仁贤和吕鸿儒的死，获救的同志们，她那个他杀了她的哭诉，还有，分开那天她的自嘲。这些，都说明了他的猜测。
是他自己潜意识里一直在欺骗自己，在故意忽略一些事情。他不愿相信，这个陈琳经历了一切，所有沉痛悲哀的过往，她都和自己一样清清楚楚。她记得自己对她如何冷漠绝情，记得自己亲手打死她。
叶宇飞只觉心口揪痛，一刀一刀地刻在心上。他们隔世再见，她还能平静地面对他，还能和他并肩作战，还能不报复他，他何德何能？
他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情人，他空许承诺，深情尽负，一步步把她送上死亡之路，最后他还亲手打死她。
而琳琳，她最坚贞，等了他那许多年，历经折磨依然没有背叛，再相见还有爱的勇气。
是他配不上她。
而救了陈琳的，从来不是他叶宇飞。
他的琳琳受过那么多伤害，她比最精致的琉璃还要脆弱，现在被他亲手打碎了，想要修复如初，谈何容易。
他活得太久经得太多，早看透风云变幻，因果无常。
他年少时轻易地许下承诺，她却一直那么轻易地相信承诺，现在，又轮到他久久的无法放下。
他也终于意识到，那个女孩永远没有变过。
“她变了”只是他为自己找的可笑又可悲的借口，妄想这样就可以减轻他卑微的负罪感，可是他发现，年少时女孩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模糊。
卿为佳人，龌龊愚蠢又不堪的，只有他叶宇飞。
“你真的愿意？”
“我意已决。”
他想去找她。
他想找到她，和她共度一生，用生命去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伤害，千万倍的补偿她他所亏欠的。
可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人海茫茫，他要去哪里找她呢。
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姑娘了。
他爱她，死结无解。
他想，再也不会有谁，能让他不止一次地落下男儿泪，再也不会有谁，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再也不会有谁，明明有着魔鬼般的往昔，还依然是他眼里天使一样美好的宝贝。
叶宇飞放不下陈琳，通过观尘镜辗转世界不断寻觅，见证了陈琳与“嘉木”生生世世的良缘。而他，永远与陈琳相背，永远只能独自看着陈琳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却从无一次回眸于他。
那种感觉，和那日咖啡馆中亲眼看她与“嘉木”恩爱离去有何分别？他从未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她与另一个人是结发恩爱，而自己，始终只是个外人，连远远旁观都会心痛的外人。
“你二人来世并无交集。”
周围变得一片黑暗，他绝望了，坐下痛哭起来。嘴里不停喊着：“琳琳，琳琳！”溘然而醒。
梦中惊醒，叶宇飞这才发现他身处他和陈琳的房间，自己在梦魇中一直喊着她名字。
而陈琳躺在他的怀里，睡得正熟。孩子没几天就出生了，她现在已经不用去工作了，毕竟每天都要睡十几个小时才能有些精神，按楚晚宁的话说陈琳现在身体负担太重，基础新陈代谢增加，容易血糖不足，所以需要通过睡眠来减少消耗，而且睡得特别死，一百只尖叫鸡都叫不醒的那种。
手掌贴在了陈琳圆滚滚的肚皮上，低头在她暖融融的肚子上留下一个温热的吻。叶宇飞盯着她不动，紧了紧搂着她的胳膊，还好还好，天上地下，黄泉碧落，茫茫岁月，他还是把她拥进了怀里。
人间万般蹉跎别离，可他们怎么都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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