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新年后的头一件大事，便是一场影响深远的卝整卝风卝运动，翻旧账般的针对自抗战后期以来的一系列左卝倾错误，烈度不高但却遵循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大部分人沉冤昭雪，而一小部分人却因此被拉下了神坛，这其中包括了领袖的夫人以及与她旧相识的一位部长夫妇，他们都将在秦城监狱中度过他们的后半生，为那些无辜死难的人们赎罪。
陈琳却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些个祸头子都栽了，看样子今后的那场大浩劫是不会发生了，然后她与经手过楚晚宁的那封信的叶宇飞隐约猜到了是他，但两人却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而楚晚宁在叶宇飞眼中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这是未经焙火的普洱茶，茶汤橙黄浓厚，香气高锐持久，香型独特，滋味浓醇，经久耐泡，还有春夏之交玫瑰的甜香。”老李为叶宇飞倒着茶，“晚宁爱喝用普洱熬出来的奶茶，但是陈琳现在怀着孕不能喝茶，又怕茶叶变质，就把茶叶都给了我们，我这也算是借花献佛。”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对他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很低调，不爱说话，但是很让人放心，也许最能了解他的人也就只有陈琳了。”
傍晚，叶宇飞回到房间，看到陈琳正在写字。她的字写的愈发好，劲秀工整的簪花小楷，虽笔力略嫌柔弱，却是流畅圆转，丰润淳和。
叶宇飞知道自小她就写的一手好字，擅郎世宁的新体画。当年她一幅画被拍出七百大洋。
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女子。
看了一眼进来的叶宇飞，陈琳继续写字，她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忧伤的气息缭绕。
他瞟了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诗，只是看着像是悼亡之作。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切自尤兮不可追，论生平兮定于此。影与形兮离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今天正好是楚晚宁去世满百天的日子。
叶宇飞有些犹豫，一抬眼，看见陈琳正盯着他瞧。那双乌黑水银丸似的眼眸平清无波，幽幽如那月下的古井，泛着细细的银光，他心里莫名就觉得很是悲凉。
他曾经了解她，他太了解何琳了，他甚至比马成峰更知晓这个可怜可恨的女人。但现在，他却看不清了，因为此生的她从未成为那个冷血残忍的刽子手，如今的她，就是那涅槃重生的凤凰。
而这一切都始于“嘉木”楚晚宁，一个他上辈子从未听说过的人。他如搅乱一池潭水的一枚石子，这些年来的变化，竟都是由他一个人引导的，就像是稳定秩序里引发混乱的熵。而且看老李的态度便知，这样的人，若是当敌人确实是个麻烦，可若是成了一个阵营里的战友，便放心得不能再放心了。
叶宇飞看着陈琳：“琳琳，我一直想问你，关于楚晚宁的事情……”
这个名字以为不会有人再在她面前提起，不成想会是叶宇飞问的。陈琳也是历练多年，依旧漫不经心的卸自己手上的苗银蝴蝶镯子，那原是小丈夫的东西，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
“不是说过了吗？生死搭档，少年夫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的人。”
叶宇飞手里拿着一只康熙窑青花茶碗，只觉得滚烫得难以拿捏，碗中澄红的普洱茶，喝在嘴里，又苦又涩。
“他真的有那么好？”叶宇飞突兀的话让陈琳语凝，她没有说话，她吃着一碗温度正合适不热不冷的酥酪，怀孕后她是最喜吃这些奶制品的，当下只觉得心满意足，满室都是浓浓的奶香味。
她将碗放下，现在她一张口说话，也是喷着满口的奶香味，“起码比你好，他把我放在首位，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而且他承诺过的都做到了，他尽到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职责。”
这句话叶宇飞听着甚是刺耳。当年的事情果然是俩人的心结。
陈琳写小说的进度很快，毕竟有了上辈子看的剧追的小说打底，情节什么的自然不是话下，每一个章节还都有相对应的插画，笔法和色彩极为飘逸，注重线条和细节的搭配，风格写实却又虚幻空灵*，俘获了大批拥趸。陈琳打算在小说完结后就出一个单独的插画集。
小说是半架空的，风格仿照三生系列，原型是她和楚晚宁，背景便是在1935年到1949年的中国，讲的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少年夫妻，历经种种磨难、辗转几重悲欢，依然坚定守护信仰、执着痴候所爱的故事。刚开始陈琳也没打算写小说，只是回忆一些和小丈夫相处的片段发表在《四川日报》上，被别人当作小说看，她索性就当作小说写，慢慢的也红了，好多人追着看，也有人写信问她问题，跟她交流的。
陈琳觉得她实在是后知后觉，上辈子和黎展诗结婚后因着叶宇飞给她带来的伤痛而冷待自己的丈夫，这辈子虽然互通了心意但却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他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她，有些话她再没有机会对他说了，有些事她也再没机会问他，只剩下余生的的遗憾和愧疚。她一直都在怀念回不去的时光，一直都在怀念梦里抓不住的人。
叶宇飞与她有着相同的感受，自那天以后陈琳再也没有主动和叶宇飞单独说过一句话，这是她对叶宇飞的惩罚，也是叶宇飞命运中注定要承受的一部分。既然是命运，他只有接受。叶宇飞也不勉强，他已经很满意如今的生活，这么些年他欠了她一堆，当年对不起，如今也是亏欠的。她若是愿意这么相处，也好，只要她高兴就成。
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不再谈及从前，叶宇飞也经常接过陈琳的活，对着女人还没显怀的肚子念书。渐渐两人开始交谈一些琐事，事实上，与叶宇飞这么不咸不淡的处着，已经是陈琳的极限。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让你原谅他吧，感觉对不起自己；不原谅他吧，就有一种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感觉。她已经不恨第一世的叶宇飞了，她是刽子手，她活该，她对叶泽宏无礼，伤害叶雅颖，杀他的同志和兄弟。如今她也不想再与叶宇飞纠缠下去，更不想把曾经那段感情变为永远也理不清的爱恨纠葛，恩怨情仇，尽管事实已经是如此了。
陈琳觉得她不是一个好人，在一个人身边还怀念着另外一个人的好，对另外一个人有爱还有愧。她忽然觉得心酸，她想她原本是多么冷硬的心肠，虽被诸人刺伤；然而重活一世，竟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她鼓起勇气打开了装有楚晚宁遗物的箱子，那里面除了一些专业手札和古代的医书，还有他参加卝革卝命后的日记和1934年到1935年间两人的书信，还有个眼熟的雕漆盒子，陈琳想起来这是当年自己送给白有苏装玩物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留着。盒子虽然有些磨损了，可是看的出来白有苏是把它当成了宝贝，时时拂拭，爱如珍宝。
她打开盒子，第一层的东西叫陈琳一下子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几个琉璃球弹珠，一个弹弓子，几个精致的模具是用来做泥人的，都是那个时候他们的玩具。还有个碎了的九连环，是当年自己一时性急摔坏的。为了不叫陈琳被母亲啰嗦，白有苏出来认了是他摔得。
打开第二层，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帕子极是精巧，白绫的底子，配着珍珠穿了络子，光是拿在手里，便是一方风景。那还是两人初相识的时候，订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读书学习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的陈琳其实对于自己所下的任何决定都是没有足够的信心，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要能够安宁快乐地度过一生就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如果有她信任的人为她规划好未来，她会很乐于接受，一如她的父母，所以她接受了与白有苏的订婚，更何况他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孩子，因为当时他年纪还小，两个人反而像两小无猜的玩伴一样相处。闲暇时分，她也学着书里的人在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在四周绣了绿色的藤蔓，藤蔓间缀着盛开的玫瑰花。这玫瑰花和一般的绣法不一样，它只绣了个轮廓，然后将其中的花瓣都剪成了缕空的，看上去显得与众不同。
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看着那些旧物，陈琳的心软化了，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枚钻石戒指，放在了那个雕漆盒子里。当年陈琳的父亲故去，给她留下了一个男款的钻石戒指，是给未来的女婿的。或许很早以前她就该给他的。可惜世间的阴差阳错永不停息，也是她自己不明白，以致他抱憾那么多年。这辈子，总是她对不住他。
还有一封没来得及送出的信，上面写的“茉莉花球挂在罗帐里，比玉兰花的味道淡雅，比栀子花的味道隽永”，陈琳看到后破天荒的大哭了一场，叶宇飞看得胆战心惊，问了医生也说孕妇心情不好也正常。
叶宇飞心里特别不高兴，但是不敢使出来。他可以想象有着救命之恩又伉俪情深的丈夫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死去，为这段感情渲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死去的人凝固在时间里，总是显得特别完美。
但自己呢？
叶宇飞怕，怕陈琳就这么记人家一辈子，念人家一辈子，怕每次自己喜欢的东西她都会想到那个人会不会也喜欢。陈琳就算跟他和“嘉木”都可以撇清关系，但这有了孩子的毕竟不同，那既是血缘也是羁绊。
可是他不敢问，他知道当年的错都是因他而起。上辈子听她对他诉说自己当年所受的苦他就心疼自责，可是这些不能弥补甚至不能提起。
一旦提起就又是伤害。
当年的事情像一根刺一样狠狠的扎进他的心里，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坚持过，努力过，也曾经不顾一切的深爱的女人，最后会被放弃。
如果那个任务没有失败呢？如果他真的劝她回头了呢？
没有人有答案，彼此早已鲜血淋漓。
叶宇飞第一次为信仰动摇。
作者*出自乾隆帝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作者*参考王浣的插画，大爱她的《爵》还有《赐夜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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