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忘了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这句话——时光是车窗外的光影，当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逝去了。
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庭院中的杜鹃逞着劲儿地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温润的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写意水墨。庭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
陈琳的身孕也满了四个月，小腹已经隆起了。孕期超过三月后她便可以开始走动了，每周六她都会让叶宇飞带着她去看戏、看电影、看画廊、听学术研讨会或是外出郊游，每个周末都有令人愉快的活动。如果不去看演出，就会去吃点心，吃汤面、抄手，甚至一起动手做饭。几个月时间下来，她已经渐渐地不再跟这位少爷客气。叶宇飞当然是开心异常，如今这样她对自己又亲近了许多。他们似乎如同多年前热恋时那样和谐的生活，叶宇飞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甚至期待着将来一家三口的美好生活。
直到五一劳动节前夕，陈琳的处女作、中长篇小说《如花似蝶》彻底完结，着意描写一段像火花一样热烈、像蝴蝶一样纯真的爱情，极大程度上的还原了真实的历史，陈琳把所有人名字巧予隐密，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大人物，但楚晚宁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他的那双琥珀石眼睛提到了好几次，小说里也分明说到他精通医术。
这篇小说讲述了民国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一位出身云南某个土司大族、并精通医术的俊美少年，他虽身为高贵的宗子，却因着自身血统的原因备受族人排挤，生活得十分辛苦，更是不得已的情况下身陷争斗漩涡，他只能坚强地在绝境中努力生存。为了躲避迫害，年迈的老祖父带着他来到了四川，并和父亲生前好友的女儿成了好朋友。那个少女一心将少年当成弟弟一样照料，这对欢喜冤家在朝夕相处中逐渐了解，互相信任，定情终生。
阴错阳差之下，二人失散，少年背负着杀亲之仇与寻找爱人的希望走上了长征之路成了我党的坚实骨干，少女记忆全失进入了军统开始了新的恋情；但在抗日战争时期，少年在一场失败的刺杀任务中救下了少女，两人历尽千辛终于重逢。在国共联合抗日的大背景下，两人为安全考虑不得不将错就错，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了同一屋檐下，两人既斗智斗勇又团结合作，既相互猜忌又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出生入死。他们似敌似友，既有情感纠葛，也有算计较量。
在这过程中，少女发现那群曾与她一道出生入死的志士在背后与敌人肮脏的勾当，那些变得走火入魔般残忍，让她心悸又心寒，她开始对前路产生了迷茫。而少年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少女左右，帮助她找回了自我，还把她真正拉进共产党阵营，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伉俪。两人一起见证了抗战胜利，在解放战争中生死不离，并肩携手憧憬着太平盛世，成就了一段动人心魄的传奇故事；与此同时两人的爱情同时也开始卷入了历史的狂风骤雨中，虽然依旧难逃死亡的阴影，却也迎来了新生的希望。
连载一结束，《四川日报》就把这部小说出版了，还专门请陈琳写了前言和后记。陈琳还以一人之力，和出了一阙《九张机》：
一张机，香雪开罢玉楼西，总角童音娇相倚。无忧心事，莫羡花绮，生来为谁织？
二张机，缤纷燕字约佳期，温存无限情依依。春山眉黛，徐风醉月，伴得魂梦飞。
三张机，春风似剪垂柳低，杨花漫卷西风起。波澜情愫，汀兰青青，鸳鸯相嬉戏。
四张机，玲珑倩影映碧溪，云鬟峨眉飞凤髻。丹唇轻启，星目微朦，婉婉相思意。
五张机，桃花开时乱相思，君有满怀凌云志。情深难拟，红莲并蒂，朝朝复夕夕。
六张机，淡妆姝丽最迷离，画眉窗月心萦系。暗香深处，四季晨曦，总与春眠里。
七张机，蓼花菱叶雨凄凄，思妇溅泪愁思绪。茜窗露冷，风雨孤寂，忍泪不忍啼。
八张机，琴瑟孤鸣伤别离，玉人仙去无留计。高山流水，锦书难托，何处觅衿缡。
九张机，此生相见永无期，字字是血行行泣。音容浮现，却成离恨，焚稿送心意。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小说扉页的一句话：好的爱情，让彼此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老李笑得泪流满面，个人自掏腰包买了几百本，逢人就送。据说四川各大专院校的学生都抢疯了，成都党委停了一天工作，看完书交流读后感。
而且最重要的是，二野进驻成都的部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曾经和白有苏是战友，这篇小说一在《四川日报》上登出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就能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有些人猜想男主人公就指的是他们的老战友，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是以，隔三差五便只见往叶府来看望陈琳的各级军政干部及其家眷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叶府的门槛也踏破了。陈琳迎来送往，不胜疲乏，但听着他们关于小丈夫的回忆，她也因此了解到了到底有多荡气回肠，千锤百炼，把小丈夫重新归到了皎皎星辰的行列，人间万众抬头看。
饶是如此，陈琳心里也难免翻了一把酸水，她错过了他最好的时候，当他滚过江南的滚滚硝烟，她趟过上海的枪林弹雨，似乎就是一夕之间突然醒悟，顺理成章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她全然不知，他在那几年里经历什么，到底是怎样的铁与血，才让那个温柔淡雅的少年长成了今天的模样。
楚晚宁这个不可评说的男人，也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是云南土司家族的宗子，有着多个民族的血统，精通中国传统医学。
他少年入党，走下了长征中最艰难的路段。
他是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医学博士。
他是新四军的军医，他是中共地下党“嘉木”。
他自己写的一首漂亮的书法，擅长箜篌与钢琴，精通英德法俄日五种语言……
陈琳评价她的丈夫，倒是分为不同的时间段的。
之前的楚晚宁，她的评价是温柔纯善，聪慧优雅；如今的楚晚宁，她的评价又加了一条狠辣隐忍，张扬果决，言出必行，一诺无悔。之前的评价倒是没有变的。
相比之下，她对同样曾为恋人的叶宇飞的评价，就很有些一针见血的味道了。就一句“他也有难处”了，竟是连还爱不爱他都不愿说了。倒不是她对叶宇飞的评价不好，她如今也是平心静气的客观评价叶宇飞，只是相比起来，不好看罢了。
叶宇飞心中也是极为难堪，他也是才知道陈琳和楚晚宁一早就是青梅竹马这个事实，而陈琳与他相恋之时居然是失去了过往的全部记忆。
叶宇飞只觉心口揪痛，一刀一刀地刻在心上。他恨死了当初自己曾经的懦弱与残忍，虽然过去的错误不是他的本意，可那种可怕的后果却是她来独自承受，而他更是下定决心埋葬了昔日的情感，从此仅余信仰之争与家仇之恨，最后还亲手杀死了她。本来他们应该修成正果，应该有个孩子。如今却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过往和对彼此的那份无奈。
一直以来，她从不曾忘却两人曾经的诺言，是自己不曾强势地去保护她，也不曾为她做过什么。两人都不肯退一步。如今他退了，可是她早被自己杀了。他何德何能再让她接受他？如果有朝一日，陈琳遇到了一个像楚晚宁一样的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而他，到时候，只怕一句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情人，他空许承诺，深情尽负，将她送下地狱，对她不闻不问，一步步把她送上死亡之路，最后他还亲手打死她。
而琳琳，她最坚贞，等了他多年，再世相见还有爱的勇气，还能相信他。
是他配不上她。
命运最爱弄人，一个人的重生是救赎，两个人的重生只会是折磨。
而他错把惩罚当救赎，可救了陈琳的，从来不是他叶宇飞。
心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只是那么一刹那，世界从灰色变成了漆黑。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凉之感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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