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章

结界之外，日月无辉，群星急坠，天地支柱摇摇欲倾，动荡不休。

结界之内，同样暗无天日，黑浓的毒息与东华的魔息相纠结，合力撞击着界壁，欲逃散至四海八荒，搅得天地不宁。

东华帝君仍枯坐在地，怀中牢牢抱着红衣的少女，他倾心所爱的帝后。

痛苦？懊悔？自责？愤怒？他说不清在胸口激荡的究竟是何情绪，世间绝无言辞可以描述他眼下心境。

时光流逝得十分缓慢，他不晓得自己坐了几日，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坐到何时。

他不能想，不能动，只能保持这副雕塑的模样，否则，痛苦袭来，他根本承受不住。

怀中的少女静静地躺着，面目温和沉静，就像是进入一场无梦的深眠。他过一阵子就喂她喝一盏血，她已经不会吞咽，赤金色的鲜血倒有大半是自嘴角流出——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即便浪费了许多，也总能让她喝下一些。

就当她是睡着了吧，有时候他也会这样想。

他记得，当初墨渊沉睡了七万年，他的弟子司音，偷了他的仙身置于青丘炎华洞，用九尾狐的心头血喂他，硬是保他仙身不腐。

白浅能做到的事，他自然也能做得到。

他还想到了许许多多种塑魂之法，虽然那些办法都很逆天，将会遗祸无穷，可是，他并不是很在乎。

他在乎的，仅是她说的那句话，她说，可是，那就是另一个人，不是我了……

若他唤回的，并不是他的九儿，重塑一个魂魄顶着她的皮囊陪着他，他的九儿，怕会不高兴吧。

他想到了用他的一魂一魄捏出的那个人，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他不愿让他的九儿伤心，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曾经他让她伤透了心，他不晓得有多懊悔。

若是他能知道她陪伴他的时间是这样短暂，当初何必要那样对待她？

她能来陪他，他其实很高兴。当初他将那枚戒指交给重霖，说在合适的时候给九儿，重霖定从他语气的犹豫之中明白了他的心意，重霖向来都很乖觉。他将他关在太晨宫，却留了一枚戒指给他，这种矛盾的心境，他自己都厘不清。

他希望她乖乖等他回去，又希望她能来此境陪他。正如三百年前，他将她赶出太晨宫，要她忘了他，却日日站在庭院中等着她。

可是，他不晓得，她来了之后，他竟会护不住她。

护不住她，其实也没什么，她死了，他自然会去陪着她，他活得够长够久，实在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她竟要他好好活下去，她不许他入魔，她还要他将她忘了，她握着那块琉璃牌，望着他的眼中满是眷恋，嘴里却说着那样绝情的话。

他不知道她会这样来用这块琉璃牌，他想许给她的，绝不是这样的心愿。

“你要答应我，净化毒息之后，好好活下去，绝不能入魔，伤及无辜……”

“你出去之后，问折颜讨一杯忘情水……”

他不能不答应她，又委实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枯坐在这漫天星光结成的结界之中，抱着他的九儿，什么都不做。

毒息与魔息交缠，仍在撞击着界壁，发出惊天巨响，东华却仿若未闻。

紫衣的神君低头凝望着怀中的少女，淡漠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传来几声异响。

东华眉头微动，抬手一挥，在他身侧拨开一团浓息，露出两个狼狈的身影。

“折颜，如论如何，此番回去，定要叫东华跪下……”

“真真，你现今可不再怀疑本上神对你的一片痴心了吧？”

“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还不都是你这老凤凰总是惹我不高兴……这里究竟是何处？难道我们仍在十恶莲花镜中？”

“真真你莫要乱走，这般黑浓的妖息，还有这些魔息，殊为怪异……咦，东华？”

一点昏黄的光亮慢慢靠近，照了照银发的神君，又往下照了照他怀中的少女，折颜的声音变了变：“小九？这难不成是碧海苍灵？你终究还是带她来了？”

折颜俯下身去，想瞧清楚凤九的脸色，手还未伸出，人已被东华甩出几步，踉跄地撞上跟在后头的白真，脸色一白。折颜遽然变色，缓了缓翻涌的气息问道：“小九她，怎么了？”

白真上神见折颜突然遇袭，又见东华坐在地上一副冷若冰霜的淡漠神色，气血上涌，抬手便要拔出袖中长剑，折颜忙忙抬手阻止：“真真，休要冲动，若我们在净化妙义慧明境，绝不可擅动这些毒息，除了东华，无人能有这般高深的修为净化它们。”白真扭头看了折颜一眼，乖乖地将长剑归鞘，恨声道：“若不是瞧你的面子，我决不饶他。”

折颜拉了白真慢慢靠近东华，他稍为施法，令指间光芒愈盛，隔了几步仔细瞧了瞧凤九脸色。

于妙义慧明境一事上头，折颜知晓的事情自然比白真要多上许多，此时见东华气息混乱妖异，形容枯槁，毫无生趣，已大致猜出前因后果。他不晓得自己与白真晚到了多少时日，只能试探着相劝：“东华，你且收了仙障，让我瞧一瞧小九，若她还有一线生机，你这般阻挠，岂非延误时机？”

白真在他身后，一见凤九脸色便倒吸一口冷气：“小九她，她可是……”

折颜按住他的手臂，阻了他的后半句话，继续劝道：“东华，你当日扔我们进了十恶莲花镜，如今看来，是打算带我二人来此处结界助你。你若不让我瞧一瞧小九，我们来了，又有何用处？”

东华终于抬了抬眉，慢慢慢慢地抬起脸，视线落在折颜脸上许久，摇了摇头道：“太迟了，九儿她……”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若燃着红光，周身皆被一层怪异的妖息笼罩，平日清俊绝尘的眉目，竟说不出的森然可怖。白真又是一惊，这绝非他平日见到的东华帝君。

折颜倒是不以为意，仍笑着相劝：“我瞧着小九脸色尚好，只要能有一丝元神留存，便能慢慢等她回来，你难道不愿要她回来？”

东华闭了闭眼，终于收了仙障，抬手摸了摸凤九的脸，嘶哑的声音说道：“九儿，让折颜来瞧一瞧你，别怕。”

折颜慢慢在东华身边坐了，抬手搭上凤九手腕，又吩咐道：“我此去恐怕要花些时间，真真可以设个仙障护一护我和小九，你去守着那些毒息——我瞧着你将要入魔，魔息若是冲撞到小九，可是糟糕至极。”

东华自然晓得折颜是要打发他去净化那些毒息，可是，他又如何肯离开凤九半步？他脸色更冷，昂然应道：“想要将九儿自我怀中抢走，绝无可能！”

折颜被他一噎，简直气得要发笑，只好回头冲白真一点头，见白真举手设了个结界，将四人一齐包裹在内，又向东华说道：“切不可让外头毒息进入此界，否则，你休想再见到你的九儿。”东华脸一白，点点头应了。

折颜握着凤九的手腕，肃然端坐，眉目空寂，神魂离体悄然进入凤九的躯壳，这是极为高深的探魂之术。

这四海八荒，医术能与折颜比肩的，恐怕半个也找不出。东华帝君虽然饱读书册，与医理药理上头，终究没有什么造诣，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他本人过于刚猛，于此事上头并不如何重视的关系。

作为远古时代化生的第一只凤凰，折颜与东华，共历洪荒，同蹈战火，于许多事情上头，原本便有些无需言说的默契，大概也可算是属于老神仙的一份共同的担当。只是二人性情大不相同，折颜温厚仁善，虽好捉弄人寻点乐趣，却极能体恤他人疼痛苦楚；而东华则冷情冷性惯了，与其他神仙都不大往来，还很有些清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气势派头。

若非他们同时与青丘有些交集，时至今日，大约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时间走得分外艰难，东华抱着凤九不敢稍动，白真亦望着凤九目不转睛。

突然，几团毒息互相缠绕着撞击小小的结界，发出一声巨响，折颜像是受了惊吓，竟缓缓张开眼，嘴里吐出一口血。

白真望了望折颜，回身施法护持住界壁，对东华说道：“折颜施法，绝不可受人干扰，你枯坐在此，毫无用处……”

不待东华应答，折颜已趺坐调息，过了一会儿方说道：“小九受伤过重，魂飞魄散，体内元神竟消耗得空空荡荡——东华，你可知为何？”

东华见折颜返转，眼中原本燃起一线生机，此时倏然熄灭，连他的脸色，都一齐萎顿下去，竟是再无任何支撑下去的意念。他哑声说道：“她为何这般绝情，不让我去陪她，还不准我入魔，还说，要我向你讨一碗忘情水……”

折颜闻言一震，沉吟良久，继续说道：“原本你送给她那一魂一魄，要护她平安绝无问题，可是，眼下，那点魂魄竟寻不着一点踪迹——我还需再去探查一番，只是，你们务必护着这处结界，莫再令其相扰。”

折颜话音刚落，结界又被一击，伴随着几声破裂的脆响，白真恼恨地拔剑直指东华：“你难道不明白，小九尚有生还的希望么？否则，折颜何需耗费仙力再去探查一番？”

东华抬眼冷冷望了望白真，抬手推开他的长剑，手指一挥，在白真的结界外头，瞬间织了个流光溢彩的结界。“若是九儿回不来，你和折颜也都出不去了……”

白真将长剑一收，气极反笑：“若不是我将小九一手带大，还真不信这世间会有人喜欢你这种人。折颜说的果真没错，也只有傻乎乎的小九能受得了你这脾气。”

说完这话，二人皆陷入沉默，一齐低头望着苍白的凤九。她生性活泼好动，又爱调皮胡闹，平日里笑语不断，她这样乖乖躺着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痛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