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热闹过一阵的碧海苍灵,随着青丘上神们陆陆续续的离开,终于重新回归平静。
诺大的灵泉,除了啾啾鸟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
灵泉之中,矗立着一座巍峨空旷的石宫,十里桃林的上神折颜和上神白真,正在丹房外头的空地上下棋,两个人的眉目,瞧着都有些沉重。
“折颜……”许久的沉默之后,先开口的是年轻的上神白真,“小九她究竟……”
“碧海苍灵乃东华化生之所,灵气充沛,又天然地与东华的气泽相应和,自然利于小九养胎。若胎儿气息稳定,数月之后,必能……”折颜的这一篇话已不晓得讲了多少遍,此时再讲一遍,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白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得得得,你不要来同我说那一篇胡话,今日大家都走光了,你若再瞒着我,我可不饶你。”
折颜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倒宁愿同你一样,什么都不晓得才好。”
白真见他这般模样,慢慢收了嘴边玩闹的神色,试探道:“难道说,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折颜左右瞧了瞧,又抬手施了个消音法术令外人听不到他二人的交谈,方慢慢点头:“眼下东华凭一点心念吊着一口气,若听到这个消息,定然受不住。小九她,为救东华承了渺落一击,元神涣散,若要唤回元神,定需数千年之功。你想,小小一个胎儿,又哪能承受得了一个上仙的魂魄?”
白真俊颜一白,失声问道:“那小九她可是已经……”
折颜沉吟着摇头叹息:“你不晓得,东华身上的赤金血,对寻常仙者而言,是一味大补之灵药,他眼下天天喂小九喝他身上的血,着实将那胎儿养得十分壮实,小九的那一丝元神自然也是安然无恙,或许亦是受益良多。”
白真听他前后自相矛盾,蹙眉问道:“那你方才又说,此胎儿承受不住一个上仙的魂魄——你休要与我故弄玄虚……”
折颜抬眼望了望白真,问道:“眼下这桩事的矛盾之处,你当真想不出?东华倒是早早想到了,才会不顾劝阻,日日喂九儿喝他的赤金血,原本,一周一盏血,也是足够了。这样一来,他自己的身体,倒是弃之不顾了。”
白真越听越糊涂,脸一红,眼眸中光芒闪动:“你莫要卖关子,快说与我听。”
折颜笑道:“照眼下这个法子,若能千年万年地将养下去,小九自然能够醒转,或许醒来之后,修为大增,很快便能飞升上神也很难说……”
白真挑眉一笑:“那千年万年地养下去便是了,难道东华还会半途而废不成?”
折颜将手中捻了半天的黑子往棋局中一落,无奈摇头:“真真啊,你这下棋的功力,还需好好修炼修炼。”
白真眼见折颜将自己一片棋子吃得七零八落,也不气恼:“我们九尾狐,原本便不擅长下棋博弈之事,不修炼也无妨。难道我方才说的不对?是不是东华有了其他心思?我瞧他日日守在床榻边,寸步不肯稍离,对小九很是情真意切啊……”
折颜笑着收拾被他吃掉的那一片白子,笑着劝道:“你这话,可休让东华听到,他眼下忧心若焚,无名业火不晓得会撒在谁的身上——我且问你,小九怀胎,可是能千年万年地怀下去?”
白真一愣,瞬间醒悟过来,脸色一红,顾不上手中棋子,俯身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数月之后,胎儿娩出,小九便会元神溃散,再无凭依?”
折颜点头嗯了一声:“不错,若无意外,便是如此。此事,你切不可泄露半句,否则,东华定要毁天灭地……”
白真哑然半晌,手中棋子嗒一声落在棋盘上,骨碌碌滚落在地:“瞒着他,又能瞒得了多久?数月之后,他便会晓得……小九她,难道再无醒转的可能?”
折颜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像是在与自己较劲,良久之后方缓缓说道:“你可记得,小九曾让东华向我讨一杯忘情水?小九她,定是晓得东华不会好好地活下去,才会嘱咐他不准入魔,也不许他拉着四海八荒殉葬。”他顿了顿,不待白真开口便往下说:“若到时小九真的醒来无望,说不得,我要替东华好好炼一丸丹药,保住这四海八荒的太平。”
白真素来俊美的容颜再无半分轻松,眼中更是凝着一片忧虑之色,折颜见他半晌不说话,吩咐道:“因为你是小九的小叔,东北荒的君主,我才将此事告知与你。你自然该晓得,缘起缘灭,皆有定数,神仙寿数亦非与天齐。小九自是甘愿为了救下东华而舍命,你当日在桃林之中,劝东华那两句话可还记得?”
白真苦笑一声,叹道:“你晓得,我们九尾狐天生有些痴傻,若要我为救你而舍去性命,我也是极愿意的,又岂会责怪小九?”他又愣了半晌,才说道:“只是,我一手抚养小九长大,这心里,着实伤痛难言。”
折颜蓦然听到白真一段发自肺腑的恳切告白,实在有些震惊,方要说几句体己话,听到石宫外头一声巨响,又是一阵喧哗,忙收了音障,对白真说道:“有人来闯结界,我们去瞧一瞧。”
白真却一把拉住折颜:“折颜,你还是给我炼一颗丹药,让我忘了这桩事吧……若是让我来说,东华活着又有何趣味,倒不如陪小九一同去了……”
折颜深深地望了白真一眼,见到他眼底的一抹坚决,叹了一声:“好。”
碧海苍灵虽然只是一方灵泉,却足足有半个北海那么大,自东华帝君在此处化生,又灭了山精树怪之后,这里便成了东华长居的所在。
东华帝君避世太晨宫已有许多万年,胆敢前来找他踢馆的人,这四海八荒却着实鲜有。
太晨宫的掌案仙官重霖,早在数日前便来服侍帝君帝后,料理石宫中一应饮食起居等杂务,此时听到结界外头一声巨响,人已疾步出了石宫。近些时日,帝后昏迷不醒,帝君魂不守舍,稳重的仙官重霖觉得自己隐隐然有些压不住心火。他的满脸怒容在见到来人之后悉数化作一个苦笑,朝结界外头拱手道:“不知魔君前来,所为何事?”
试图劈开结界未果的南荒魔君燕池悟,被结界之力一冲,气血翻涌,许久才勉强憋出句话来:“快快带我去找冰块脸,我给他带了个人来,可以救凤九……”
一个黑衣青年自小燕身后步出,朝重霖深深一揖:“赤之魔君煦旸,见过重霖仙官。还望仙官通禀一声,煦旸求见东华帝君。”
重霖脸上现出点迟疑之色,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响,正是折颜与白真上神,忙拱手告知小燕与煦旸的来意,然后退于一旁,静待折颜上前讯问。重霖虽在东华帝君身边服侍了十余万年,眼下却摸不准帝君他老人家是否愿意见客。自从帝君将帝后带回太晨宫之后,他便总是摸不准他老人家的心意。
前些时日,青丘的诸位上神担忧帝后伤势,留在石宫之中住了几日,他眼瞧着帝君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最后干脆命他在帝后的卧房前设了禁制,除了折颜再不许其他人入内——虽然重霖向来崇拜帝君,也不免觉得,帝君他,于帝后的事情上头,委实是过于霸道小气了一些。
这个燕池悟,与帝后交情匪浅,后头还跟了魔君煦旸,若是帝后仍如从前那般哄得帝君笑逐颜开,那他自然和谁都不会过份计较——眼下帝后躺着靠一口灵药续命,无论是谁人来找,怕都会惹出帝君的万丈怒火。况且,眼下帝君他老人家的状况,委实是不大好……
重霖正在踌躇犹疑,听到折颜已在问煦旸:“你所说的族中圣物,可是何物?”
煦旸恭恭敬敬自怀中摸出一枚赤红短笛,说道:“此玉笛乃本族圣物,唤作引魂笛,可令生者魂魄安宁,可引死者魂魄来归。当初青丘女君在南荒凭一己之力保我阖族安宁,受了重伤,我便欲将此物送与女君,只是女君胸怀磊落,目无微尘,坚辞不受,我只能暂且替她收着。”
折颜眼中放出喜意,向重霖说道:“你去通报一声,让东华放他二人进来。”重霖诺了一声,回身找东华帝君去了。折颜继续说道:“当日父神曾手制数枚圣物赠予四海八荒各部族,天族曾有一盏结魄灯,与你这笛子,似乎有些相似的功效。”
煦旸躬身答道:“不错,我族中圣物,也是当初父神所制,历数十万年辗转传到我的手上。”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见结界倏然一收,煦旸与小燕忙忙入界,随着折颜白真往石宫寝殿的方向疾行。
四人一路沉默,穿过几道方形石门,绕过几座院落,终于来到寝殿之外,重霖早已立在门口等候。
“帝君说,请折颜上神先入内照看帝后……”
折颜晓得这是东华不放心让凤九一个人躺着,点点头入了殿,少顷之后,一袭紫衣的神君缓步自室内走了出来。
赤之魔君煦旸,自当日在南荒与东华帝君一别,再未见过神君尊颜,他恭谨端方地行了一礼,抬头望着东华帝君,却失了态,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