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章

碧海苍灵位于天之尽头，每到月末，海天一色，日月同辉，神鸟翩飞与灵泉花树之间，是这世间最为殊异华美的景致。

这一日凤九腹中的胎动犹为激烈，折颜目不交睫同东华守在床边，望着天色渐渐放亮，折颜以手抚额大呼撑不住，问东华道：“你可是要睡一睡？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替我？”

东华木然摇头，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形容枯槁憔悴：“折颜，我能陪九儿的时间也不多了，你且去歇息吧。”

折颜神色一凛，仍抿出点笑意：“你可是不相信本上神的医术？放眼四海八荒，可还有比本上神医术更为高明的神仙？”他虽在玩笑，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只是冷冷地一闪。突然话题一转他又问道：“你可有好好想一想，你与九儿这个孩儿，该叫什么名字？”

东华闭了闭眼，再开口时，意兴阑珊：“等九儿来想吧，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定能想个好听的名字。”

折颜道了一声也好，又漫不经心说道：“你那枚玉笛，拿来给我瞧一瞧。”

东华自袖中摸出那枚赤红玉笛递给折颜，说道：“约莫是时日过短，这枚玉笛，似乎也未见奇效。”

折颜喉间一滞，叹了口气，晓得东华心底一直透亮，便干脆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是垂头专心打量着手中玉笛。这枚引魂笛，赤红如血，不过四寸长短，触手温润，灵力勃勃，确实是件神器。可惜小九怀有身孕，若非如此，东华的赤金血与此笛互相作用，不过千年，定能让小九自沉睡中醒来。

宫门外发出一点响动，重霖仙官托着一只琉璃盒走了进来，问道：“帝君许久不曾进食，重霖突然想起当日帝后做的糖狐狸还在，帝君可愿吃一只？”

折颜伸直脖子往他手上瞧，见重霖打开浅紫色的琉璃盒，露出里头几只俏皮可爱的小狐狸，惊呼一声：“这是小九做的？可否给本上神尝一尝？”说着伸手便取了一只，东华扭头望了折颜许久，淡淡说道：“这是九儿做给我的。”说罢毫不客气伸手讨要那枚用竹签串着的蜜糖。

折颜瞧了瞧手里的蜜糖，又瞧了瞧东华，无奈摇头道：“东华，你这般小气，也算是绝无仅有了。”东华仍平平向他伸着手，挑了挑眉，像是大不以为然，折颜无奈，仍想挣扎一番：“本上神这些月来，尽心尽力照顾小九，吃你一个糖狐狸，怕也不是受不起吧？”

东华毫不迟疑地自折颜手中取过蜜糖，又向琉璃盒一抬下巴：“念在你照顾九儿这么久，赏你一只也无妨。”说着瞧着手中的小狐狸，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九儿长得，比这只小狐狸还要可爱。”语气间很是怀念，还有些淡淡的感伤。

“这还差不多。”折颜笑着抬手取出另一枚蜜糖，见东华已将那只小狐狸放入口中，笑道：“你东华，向来便爱个圆毛，我记得你当初在战场上，换过四五匹坐骑，清一色都是圆毛。难道我们扁毛，便这样入不得你的法眼？”

东华点了点头，应了声不错，因嘴里含着糖狐狸，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倒是让他脸色好看了几分，还显出几分可爱来。

折颜挑了挑眉，端详着手中的小狐狸，又回头望了望仍在昏迷的凤九：“也不晓得，小九何时才能醒来。”

东华有些诧异，这数月来，折颜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这样的感叹，他从来都说得斩钉截铁，诓骗他九儿很快便能醒转。他扭过头，见折颜竟将那枚赤红玉笛放入怀中，望着他的眼中闪动着诡异的神色：“东华，你也该睡一觉了。”

一点麻木之意自心头起，倏然窜到指尖，又顺着手臂延展到肩胛，脖颈，瞬间就让他动弹不得。一丝冷意蓦地掠过后背，他晓得，折颜是要动手了。

九儿分娩就在近日，他晓得折颜定然会做些什么，却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

“居然能撑这么久，不愧是东华帝君。”折颜手中仍执着那枚小狐狸，并未放入口中。这些小狐狸，确实出自九儿之手，他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吞下去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听到石宫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率先冲进来的是上神白奕，他的岳丈，九儿的爹。

白奕的脸孔铁青，视线匆匆自东华脸上扫过，俯身抱起了床榻之上的白凤九，又向折颜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东华帝君睚眦俱裂，他全身如被石化，纹丝难动，连声音都发不出。

白奕扫过他的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竟然懂了他的心情。痛惜，不舍，犹疑，羞愧，遗憾……他与白奕，几乎未有交流，此时却明明白白晓得，这个给了九儿生命又教给九儿许多道理的男人，其实，一直都在迁就他，并大度地接纳他。

而他，回报他的是什么？他将千娇百媚天真可爱的女儿交到他手上，他却累得她奄奄一息。他那样霸道地将她拘在怀中，却未让她享受过一日无忧无虑的时光，她与他在一起，总是在受累，在历劫，最后还为了救他，元神散灭。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放开她，他想陪她一道去死。

上天不许他们在一起，他少年时亲手毁去了自己的姻缘，可是，他想与她死在一起，一同步入无尽的长夜，总是可以的吧？

他的意识逐渐昏沉，心底掠过一阵接着一阵的恐惧，他们，他们竟要将他的九儿抢走；他们，不让他守着他的九儿。

愤怒如巨浪奔涌而来，然而这愤怒却那样无力，不知为何，脑中闪过的是当日带着天族诸人去狐狸洞讨要夜华仙身的情景。

种其因，得其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此情此景，何等可笑，又是何等讽刺？

他哀切地望着早已不见人影的宫门，不晓得他们要将九儿带回何处，他想随她回青丘。若是他定要死去，那也该与她一道，长眠在青丘狐狸洞外，或许，千千万万年之后，他与她的一缕执念，还能让他们长成一棵同心树。

他这么多的痛楚，这么多的懊悔，这么多的乞求，他们怎么可以置之不理？他修为全失，行将就木，却不知道，连心底最卑微的一点祈盼都会落空。他不愿长眠在无妄海，身死万事空，受不受香火又有何关系？

他听到重霖在身后恭谨说道：“帝君，重霖这便带你回太晨宫。”

对，他还有重霖……然而，就连这点想法也那样可笑。他的后颈猛地受了一击，再多的惊惧，再多的愤怒，再多的不甘，都随着他的意识涣散了。

东华帝君，早已修为尽失，靠一点念想强撑数月之后，再无半点心力剩下，颓然倒在云床之上。他座下最负美名的仙官深深地朝折颜鞠了一躬：“多谢上神成全。”

折颜扭过脸不看东华，也不看眼中含泪的重霖仙官，挥了挥手：“去吧，带上我给你那些丹药，照顾好东华。”

年轻的仙官哽咽着应了一声，突然跪地向折颜磕了几个头：“帝后与小殿下，就托付给上神照料了，若……若是帝后与小殿下万幸……还请着人告知小仙一声……”

折颜点点头，吩咐道：“东华醒来之后，已将小九彻底遗忘，你自然晓得该如何做。从此，莫再提起青丘二字……”

重霖又应了一声，上前扶起东华帝君，一阵风过，二人直接消失在寝殿之中。

低沉的脚步慢慢自外而内，一只手搭上了折颜的肩膀，折颜抬手握住那只手，勉力笑了笑：“我无碍的，过一时半刻便能缓过来了。”

来人正是上神白真，他在折颜身后立了许久，说道：“你之前曾说过，东华即便饮了忘情水，也难以瞒过他太久……”

折颜突然呕出一口血，紧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良久之后方点头说道：“不错……”

白真见他突然吐血，惊惧不已，放在折颜肩上的掌心一热，便要施法注入仙力，却见折颜摇头阻止，轻声说道：“为了不让他想起往事，我对他下了血咒。当初我曾立誓不用此等恶咒，吐血不过是遭到反噬罢了，将养一阵子便好了。”

白真嗯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空洞：“折颜，若是有一日，你我必须要分开，你千万不要对我做这样的事。”

漫漫仙途，若无一人相伴，又该如何捱过孤寂的苦旅。

回答白真的，却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对于凡人来说，时间或许是十分可宝贵的东西。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许许多多的人将一生落拓失意的因由归结在时间身上，总觉得若是他们得了长长久久的生命，便能将日子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事实上，即便是拥有漫长无涯的时光，大多数人也不过是无聊地打发时日罢了。这个道理虽不中听，却着实浅显，只需瞧一瞧九重天上角角落落里聚在一起闲谈八卦的小神仙们，便能略晓一二。

为了打发孤寂又无趣的时光，能干一些的神仙便养出了各式各样的爱好脾性，其中有一些甚至不知不觉有了令人讶异的成果。而对大多数籍籍无名的小神仙来说，既无远大抱负，又实在能力有限，稍微能勾起他们一分半毫兴趣的，只有大大小小的神仙们的那些趣事八卦。

最近这几百年来，四海八荒倒着实不缺八卦，而其间最能勾起人兴趣又始终未能有一个定论的八卦，则与九重天上那位最伟大尊崇的神仙有关。

说起这个神仙，四海八荒但凡是入了仙籍的，便无人不识，因他卸下天地共主之位后，避居太晨宫，掌管天下仙者名籍，定阶品，排位次，掌律法——这便是东华紫府少阳君，世人都尊称他一声东华帝君。

这位神仙在洪荒之初便化生在碧海苍灵，孤身一人活在三清幻境之上数十万年，三百多年前，突然恋上了青丘一只九尾狐，并在女娲娘娘座前入了婚姻簿册，结成夫妻。三百多年前，他踏入红尘的传闻，可是一夜传遍四海八荒，让所有神仙震惊不已。

那个时节，时不时有关于帝君的八卦流传，说的都是他如何宠爱他年幼貌美的帝后，天上地下唯一一只九尾红狐。帝君他老人家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与帝后秀恩爱，九重天的承天台，青丘的堂亭山，见过他二人亲密之态的神仙数不胜数，纷纷感叹神尊与帝后天作之合，风姿卓绝，鹣鲽情深，堪当仙者万世之楷模。

所以，最近又一桩新鲜八卦传出来的时候，四海八荒的神仙都忍不住要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这一桩八卦还是要从九重天说起。

话说太晨宫所在的一十三天，早在三百多年前便成了九重天之上的禁地，这三百年间，九重天上的神仙从未见过太晨宫的神尊出现在人前，不论是朝会还是宴席，神尊专享的紫金銮座，总是孤零零地空置着。

当初碧海苍灵那一场大动荡，因为种种原因，既未载入史册，也未晓谕四海八荒，所以，纷纷然的传言其实并不可信。

有人猜测，这位神尊眼下仍与帝后隐居青丘，不问世事，或许再过几年，堂亭山又将擂台重启，大伙得以重睹帝君帝后尊颜；也有些神仙不晓得自哪里听到些传闻，说三百年前帝君老人家便离开了青丘，或许是回到了九重天，而青丘自那之后便封山拒客，委实蹊跷；还有些不怎么靠谱的猜测说，九重天上的太子妃，似乎对一十三天的神尊很有意见，甚至下了禁令，不许宫中任何人提及这位神尊，怕不是有些什么变故罢？

捕风捉影的传闻，只能在窃窃私语之中传播，毕竟影响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