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塔莉娅蜷缩在杰西卡夫人冰冷的遗体旁，时间仿佛在破碎的挂钟指针上凝固。窗外的天光从铅灰转为墨黑，壁炉的最后一点余烬熄灭，彻底吞噬了房间的光源。

当冰冷的黑暗包裹一切时，她终于摸索着抓起了那根熟悉的胡桃木魔杖。

杖尖在绝对的黑暗中亮起微光。

断裂的青铜钟摆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咔哒一声精确归位，木质外壳的裂纹在微光中悄然弥合；沉重的钢琴在吱嘎声中自行立起，散落的象牙白琴键从地毯的阴影里浮出，精准地嵌回乌木键床；水晶吊灯的棱镜碎片如倒流的星屑，纷扬升向天花板，重新组合成冰冷的几何体，幽蓝的烛火无声燃起。

撕裂的软垫收拢伤口，溢出的羽毛倒卷而回；墙纸上飞溅的暗斑如潮水般褪去；散落的银相框碎片在远处的写字台上跳跃、熔接，恢复成光洁的镜面。当最后一个琴键发出校准的尾音，整栋房子陷入坟墓般的死寂，连灰尘的飘落都清晰可闻。

塔莉娅的目光落在沙发旁。修复咒抹去了暴力的痕迹，却让杰西卡夫人那张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面孔，在幽蓝烛光下显得愈发诡异。那些严厉的斥责、书房的禁闭，所有关于“母亲”的幻象，都在“S.M.C”这三个字母前彻底粉碎。都是一场精心导演的骗局。

后院的冻土在惨白的月光下散发出新翻的土腥气。

漂浮咒托起遗体，稳稳沉入墓穴，深度控制得如同杰西卡夫人教导她熬制缩身药水时要求的那样精确。填上最后一抔土时，橡树光秃的枝桠上寒鸦发出凄厉的啼叫。她抬头，猎户座腰带三星在冬夜的天幕上冰冷地悬垂。一个1960年出生的八岁孩童的逃亡？荒谬绝伦。

但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那些能轻易杀死杰西卡夫人的黑巫师，随时可能重返这片被魔法保护的土地。

清晨的街道弥漫着煤烟和雾气。18号门前，一个裹着褪色披肩的老妇人像看怪物般打量着塔莉娅：“19号？疯丫头！这条街从没有19号！18号挨着的就是20号！”脚下的鹅卵石路严丝合缝，那栋承载了她八年记忆的房子，如同从未存在过的幻影。

警局的铁椅冰凉刺骨，笔录员圆珠笔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姓名？” “塔莉娅·伊兹拉。” 吐出口的瞬间，她才惊觉，连这名字都是谎言织就的囚笼。

接下来的两年，命运的车轮将她碾过一个个短暂停留的驿站。在考文垂，第一户收养她的是个脾气暴躁的货运司机。 当她失手打翻一盘豌豆时，男人扬手欲掴，整张厚重的橡木餐桌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飞溅的木刺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臂和脸颊。

她被紧急送回福利院，档案上留下了“具有严重破坏倾向”的潦草字迹。

接着是伯明翰一个社区护士的家。 发现她深夜在储藏室用蜡烛灼烧收集来的蜘蛛后，第二天清晨，厨房里所有金属刀具都诡异地扭曲成了麻花状。记录补充道：“存在危险仪式化行为倾向”。

车轮转到伦敦外围一个退休中学教师家中。因背诵课文不够流利，她被罚站在燃烧的壁炉前“清醒”，整座砖石砌成的烟囱毫无征兆地从内部崩塌，滚烫的烟灰险些将她掩埋。事故报告含糊地归咎于“结构老化”。

第六户是经营花卉店的夫妇。 在被关进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反省”的第三天，花店所有的玫瑰花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颜色，花瓣变得如同陈旧的骨片，温室的玻璃被暴长的常春藤绞得粉碎。植物检疫报告只能得出“遭受不明恶性真菌感染”的结论。

1970年隆冬，伦敦南岸儿童之家。 圣诞前夜的细雪粘在积满污垢的窗玻璃上。福利院里那个总欺负人的红发男孩肖恩，一把抢过她视若珍宝的《基础魔咒理论》手抄本——那是杰西卡夫人清瘦有力的笔迹——怪笑着扔进壁炉燃烧的木柴中：“怪胎的书就该烧掉！下一个就是你！”

羊皮纸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墨迹化为青烟。

一股冰冷刺骨的暴怒瞬间贯穿塔莉娅的脊椎——肖恩举着火钳的狞笑凝固了，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惨白的冰霜，睫毛凝结出冰晶，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咯咯声。

惊恐的尖叫声中，塔莉娅因恐惧而抽搐的手指无意识一勾——覆盖肖恩的厚重冰层应声爆裂，锋利的碎冰混合着深红的液体喷溅在挂满廉价圣诞袜的壁炉砖石上。

寒霜弥漫的午夜，儿童之家的铁门在无声无息中扭曲、洞开。阿不思·邓布利多出现在门外的风雪中，银白须发沾着晶莹的雪粒，羊毛长袍的下摆拂过门槛，未染半点尘埃。

他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蓝眼睛，在半月形眼镜后平静地扫过地板上那摊刺眼的人形冰晶和喷溅的暗红痕迹。他甚至没有走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目光如同精确的测量仪，瞬间洞悉了核心。

“极其罕见的、由极端情绪催化的魔力暴动。”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教科书案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生命体征已完全终止，机体结构被魔法寒冰彻底破坏。”他的视线终于落回角落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上。他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带着沉重分量的了然。

“塔莉娅·伊兹拉，”他清晰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早已出现在他的名册上，“情绪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喜悦能点燃燎原的厉火，悲伤会酿造致命的毒液，而愤怒……会铸造出淬毒的利刃。你刚刚亲手握住了这把利刃，感受到了它的冰冷与锋锐，也品尝了它带来的后果。”

他没有等待她的任何辩解，只是微微侧身。三位如同从阴影中凝聚而出的魔法部官员，穿着深色长袍，魔杖尖端同时亮起冰冷的银光。

强大的遗忘咒如同银色的潮汐，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整个儿童之家。管理员脸上的惊恐、孩子们眼中的疑惑、悲伤，如同被无形的海绵吸走，只剩下茫然的空洞。

关于肖恩·威尔逊的一切痕迹——档案、床位、记忆——都在魔法的伟力下被彻底抹除，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当塔莉娅被无形的力量引导着，走出那扇被魔法悄然修复的铁门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已在积雪中等候。邓布利多并未亲自护送。在她踏入圣代孤儿院那扇沉重、刻着古老守护符文的铁门前一刻，他的声音如同耳语般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清晰、冷静、不容抗拒：

艾玛·科尔温院长会给予你必要的庇护与引导。圣代，是暂时的避风港。用你未来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夜，去感受你释放的力量有多么沉重，去学习驾驭它的缰绳。失控的利刃终将噬主——控制它，否则下一次倒下的，或许就是你自己，或者你身边那些……无辜的人。”

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孤儿院院长艾玛·科尔温女士，一位面容慈和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女巫，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她单薄的肩头。

塔莉娅抬起头，看到院长眼中那复杂难言的目光——那不是单纯的同情，更像是一种带着深切了解的、谨慎的接纳，仿佛她是一件被郑重托付的、蕴藏着巨大能量又极度不稳定的法器。

邓布利多没有提到忏悔，他留下的是更深邃的东西：对力量的敬畏，对失控后果的警醒，以及一个被精心选择的、名为“庇护所”的观察点。 他并非在事件发生后匆忙介入，他的深不可测，在于他布下的罗网，总在风暴酝酿之初便已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