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知,身坐高处,有了软肋可是致命的,”
张云雷一把掀了面前摆放着老太后精心准备的佳肴,阴冷道:“母后可知道我是血肉之躯,没了肋骨便不能活,”屋里的宫女太监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地,张云雷越过一地的碎渣来到门边,候在外间的太监紧忙掀起遮挡风寒的帘子。张云雷负手看着外间簌簌落落的白雪,“皇宫母后待了几十年,想来也倦了,东安的行宫也建好了,过了冬,儿臣送母后出宫,”
老太后面对一地的狼藉,行不改色道,“皇帝长大了,”
“多谢母后教诲,”
说完一脚跨出门槛,跪在地上的太监急急忙忙起身,撑开伞罩在张云雷头上,
“陛下,去哪儿?”
张云雷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慈安宫,“九郎醒了吗?”
太监犹豫了,“回陛下,将军还未醒,”
“慈安宫里的碳火够吗?”
“回陛下,昨儿内务府刚给太后娘娘送了上好的碳火来,冬衣也送了,”
张云雷不再言语,转身出了慈安宫,雪下得大了,青砖路面的铺上厚厚一层雪。
他未乘步辇,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颠着步子蹦了蹦,仿佛还在东宫时,下雪的天儿杨九郎总是不会安生坐在屋里,爱拉着他一起踩雪、堆雪娃娃。
他是最高贵的皇子,母亲是正宫娘娘,自幼便住在东宫,虽未颁布诏书册封,但明眼儿人都是明白皇帝心思的,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按太子的规章,他是这宫中最尊贵的第三人了。
张云雷看着慈安宫墙下的水缸,那时他幼时最常见的东西了,每每挨罚,母后不会让他在正宫门前跪着,沿着宫墙向西走,哪有一处小偏门,门口左侧放有一水缸,灰白的底儿,黛色的面儿,他便在这儿跪着,一跪便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为何受罚呢,似乎是因为一株桃花,那时的他不过四五岁,东宫东南角长了几树的桃花,每到二月挨挨紧紧的开了,粉粉嫩嫩的比母后用的胭脂还漂亮,他无意见过一两回,便记在心里了。那一日下雨了,骑射课搁停了,做完太傅留下的功课,想起偏角的桃花,磨了笔墨开始作画,初次作画,不算精巧,但也能瞧出是何物,乳娘带着他上了色,便也能算得上好看了,他满心欢喜的捧着这张画往慈安宫去,希望能得到母后一两句的夸赞,几个小宫女撑着伞跟在他身后跑,连声嘱咐,“殿下,殿下,慢些跑,当心摔了,”
丝丝细雨落在脸上,他将画仔仔细细的揣进怀里,谨防被雨淋湿了,站在慈安宫门前等着。
可最后等来的是母后身边的宫女,“殿下请回吧,娘娘歇息了,”
他不依,将画从怀里拿出,小心翼翼的交到宫女手上,“母后起了给她看看,”
宫女接过画进去了,不消一会又出来,连着他那副画。
画湿了,糊成一团,不知是雨淋湿还是别的,朱红的颜色将手都染了色,那一夜他扑在乳娘怀里哭了一宿,也想了一宿,或许是自己画不好,母后才不喜欢,于是他画了一年桃花,盛开的、含苞的、凋落的全留在了宣纸上。
终于能画出一幅栩栩如生的桃花了,他画了一幅桃源送给母后,换来一句不思进取,整日里做些女儿家的作态。画被烧了,他在慈安宫墙下跪了两个时辰,若不是父皇,他兴许得跪到月上中悬,母后以此为由打杀了自己贴身的宫女,那个从小跟着自己的宫女晚莺。
那夜下雨了,他听着庭院晚莺一声声凄惨的叫声一夜未眠。
那一年他六岁,往后岁月再未提起画笔。
晚莺走后,他乖巧了不少,慈安宫也去的少了,一次两次还是里面的人发了话传召才过去的。
乳娘瞧他沉闷,不知从何时寻了只黛色的猫儿给他,是只乳猫,小小一团不及自己半臂长,小猫儿好动,他时常踩高爬低去寻,上好的锦衣被这猫儿拿去磨爪子,他也不生气,只拿笔点了点猫儿的额头,笑骂道,“真是个调皮鬼。”猫儿在东宫那两年,他似乎鲜活了起来,笑容也多了起来,东宫里都知道他宠爱这猫儿,猫儿幼时都是用羊奶精细的养着。猫儿特爱吃鱼,张云雷便将东宫水池中观赏的鱼儿全换了,猫儿时常站在池边捕鱼吃。
他开心了两年,又跌回了灰暗的地界,他的猫儿死了。
那日他随着父皇去宫外的大寺庙祈福,本皇后应同行的,但前几日皇后染了风寒不宜出行,陪帝祈福之事便落在他头上了,离宫时乳娘带着猫儿在桃花树下玩耍。东南角的桃树已经长成一小片桃林,猫儿在枝丫间来回跳跃,乳娘端着鱼缸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正了正衣冠说道,明日带猫儿出趟宫,尝尝集市上的海鱼。
那一日晚间回东宫时,见有慈安宫里的人从东宫内走出,他顿时心凉了一半,顾不得礼仪小跑起来,进了东宫,宫内的人跪了一地,他的心彻底凉了下去。猫儿装进红木盒藏进桃花树下,他用玉雕了许许多多的小鱼儿挂在桃树枝上,将猫儿平日用的一切饰物一起藏进桃树林,在桃树林旁凿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了许许多多的鱼儿。
那一年他八岁,他学到了喜怒不以言表。
九岁那年遇见了八岁的杨九郎
杨九郎是父皇替他找的贴身侍卫,名义上是侍卫,其实就是皇帝给张云雷找的一个小玩伴,毕竟他就张云雷这么一个孩子,生在帝王家本就身不由己,他能给自己孩子的除了这江山,余下的真的不多了。杨九郎家世清白,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将杨九郎从小养在身边,将来也可有个心腹之人。
小小的杨九郎每日随着他一起上学放学,时常会从怀里掏出小点心给他,他是不敢接的。看着小杨九郎失落的模样,他是有愧疚的,但他还是不敢接下杨九郎递过来的点心。他不敢与杨九郎靠的太近,他怕杨九郎会同猫儿一样被藏进桃花树下。
杨九郎是鲜活的,该是像风一样,柔和又自由,不该被困在这雕栏玉砌的笼子里。他会坐在书房里竖着耳朵听杨九郎在院子嬉闹的声音,他会留心杨九郎喜爱的一切事物,他会躲在石柱后面偷看杨九郎习武,可他就是不敢靠近半分。
杨九郎爱食甜辣口味,杨九郎爱穿颜色明亮的衣服,杨九郎爱扒在门缝偷看自己,杨九郎会等他房间烛火熄了才入睡,杨九郎会带着宫里的小宫女在水池边钓鱼虾,虽然事后总会受到管事公公的责罚,依旧乐此不彼的每日午间拎着小篓去池边坐着,也不钓就看着,时不时扔一些鱼饵,看着跃出水面抢食的鱼儿,杨九郎能看上一下午。他瞧着可怜又可爱的,命宫里的侍卫带着杨九郎去马场挑了一匹小马,由着他自己养着。杨九郎又成日的往马厩里跑,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定时定点的亲自去喂食。
这一年他九岁,杨九郎八岁。
新岁杨九郎是要出宫回家的,他命人给杨九郎备了个包裹,里面装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一袋金瓜子、一袋银叶子雇好车马送人出了宫。他做的一切都是偷偷的,不敢让外人知晓半分,连同杨九郎也是不知道的。
新岁杨九郎是有半月假期的,这恩典也是他求着父皇下的,只是想让杨九郎多在烟火尘世中待几天。杨九郎是团圆饭前三天出的宫,新岁第二天回的,那天他难的不用上课,正捂着被子赖在床上,迷糊间就听见奶娘进来说人已经回来了,被人拦在宫门口不让进。他一听就醒了,蹭的一下坐起,紧忙让宫里的小太监拿着他的令牌去宫门接人,又忙命人将宫里碳火拨的旺一些,下雪的天儿,命硬的人才往外蹦跶。
杨九郎回来请了安便缩回自己的屋子里 ,杨九郎走后奶娘端上一个食盒,说是杨九郎从家里带来的,他掀开一看,里面是一些家常炸的一些小吃食,面粉裹得肉炸的酥脆,里面撒了些许辣椒吃着也不腻口,还有一些炸好的米糕,有夹心的甜口,也有面上撒着辣椒的咸口,奶娘将这些小吃食一样一点盛在碟子里,端上饭桌。那一日的晚膳是杨九郎陪他一起吃的。
一直到元宵他都是没有课的,皇帝下旨任他玩耍,这算是圣旨了,皇后也不能违抗。他第一次牵杨九郎的手,小小的,暖暖的,像是一块温度适宜的糕点。他给杨九郎养的小马取了名,“飞燕,”源自马踏飞燕。期间还出过一次宫,站在高高的观景楼里,看了一次如皓月星空般的烟火,见了一眼裹着尘土的杂耍。挨挨挤挤的人群,人人脸上洋溢的笑容,这便是盛世。
夜晚他俩挤在一张床上,杨九郎絮絮叨叨的不停讲着宫外的世界,他问杨九郎为什么要回来,杨九郎闭着眼已经要睡过去了,闻声翻了个身钻进自己怀里,迷迷糊糊的软着声音,“想给你带好吃的。”对于他不肯接下的糕点,杨九郎始终耿耿于怀。
这一年他十岁,杨九郎九岁。
十岁那年他正式开始上骑射课了,杨九郎时常抱着马鞍或者箭筒站在武场边,眼含艳羡的盯着,他便让教课师傅也一并带着杨九郎。杨九郎的文墨不行,但骑射却是比他强上太多,连教课的师傅都忍不住夸赞,于是他便把杨九郎扔给东宫里的侍卫训练。
十二岁那年杨九郎养的飞燕被人毒死了,十一岁的杨九郎眼眶通红抿着嘴站在飞燕身旁。倔强的模样刺疼了他的心,那是他第一次下令杀人,凡事接触马厩的一干人等,杖毙扔进乱葬岗里任狗食。事后他一人躲在屋里,他不敢面对杨九郎,他怕杨九郎觉得他残忍,毕竟那是十几条的人命啊,他怕从杨九郎眼里看到一点点的畏惧,他是未来的君主,但他不需要杨九郎的臣服。
他在屋里掩耳盗铃的躲了三天,除了奶娘其他一律人等不许进入,最后还是杨九郎在他门前哭闹,他才开的门,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杨九郎就像泥鳅一样钻了进来。趁着他开口前紧紧抱住他的腰间,用脆亮的声音坚定说道,“我可以做你的剑,”一句话,他愣住了,心脏急速的跳动,血脉喷涌,良久才紧紧抱住杨九郎。自那以后他对杨九郎明目张胆的偏宠。
这一年他十二,杨九郎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