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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守约。百里,则是我的姓氏。可「守约」并不是我本名。
而我的弟弟,唤作百里玄策。
我们的故乡在长城之畔,我成长于此——黄沙飞舞迷人眼的大漠。亦是大雁春回北飞的途径之地。此处常年动乱,不得安宁。有劫掠平民百姓的马贼,也有妄图入侵长城的魔种,他们总是蛰伏于暗处。如同毒蛇在不见光的地方缓缓挪动爬行,吐出舌头寻找猎物的气息,锁定目标后露出獠牙一击致命。他们伺机将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而他们也是导致幼时我与胞弟失散的罪魁祸首。我恨透了他们。
那一日,火光灼眼,似是要将天空烧出一个窟窿,狼烟漫天。箭矢不长眼地随处飞,刺穿了村民们的肋骨、肩膀、心脏。他们倒在血泊里,尚未来得及阖上的眼睁得很大,不聚焦的瞳仁里满是恐惧。因为害怕分离,害怕痛苦,害怕死亡,所以无法瞑目。耳畔久久不散的是村民们的凄厉哀嚎。一声又一声,箭矢刺穿了他们的身体,而这声音也刺穿了我的耳膜。马贼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烧杀掳掠,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了。昔日的静谧再也无法恢复。
在时间更早些的时候,亦是这帮穷凶恶极的家伙夺走了我们父母的生命。那时我接过了父亲手里的枪,一同接过来的,便是抚养弟弟的责任。我承诺过,就必须要做到。
因此我学会了枪术,烹饪还有缝补衣物。
无父无母的孩子,必须要比平常人更坚强才行。
我听着耳边的声响,坐立难安。
一边是无法抛下的胞弟,另一边是对村子的情谊。
犹豫再三,我嘱咐玄策好好在水缸里呆着,旋即扛着枪冲了出去。
我明白我不能坐视不管,村民们平常对我们俩兄弟很好,就算是看在往日情份上,以命抵命多杀几个马贼偿命也好,良心过得去。
在我昏昏沉沉干掉两三个人却险些命丧于马贼刀下时,长城守卫军出现了。他们救下了我还有几个老幼妇孺。使作乱的马贼落荒而逃。
几乎是瞬时,我拖着仿佛快累散架的身子赶回屋子。
却发现,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百里玄策,我的弟弟,不在这里。
碎裂的水缸瓷片落了一地,角落里躺着一块孤零零的木雕——我亲手刻的赠予玄策做纪念的物什。它就像被遗弃了一般躺在那里,我上前去拾起来,攥在手心里,木头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想,玄策此时此刻应该很害怕,会害怕到哭出来。他生性敏感,我却在紧要关头放任他一人。造成这种局面全是我的错。
将木雕贴近我的心脏,然后立誓般郑重:“玄策,我会找到你的。”
木雕并没有被遗弃,我也没有放弃玄策。哪怕他死了,只剩尸体,我也要将他带回来。
为了以示警戒,我将木雕穿个小洞用绳挂在颈上,不仅仅是如此,我改名「百里守约」。
守约,守约,意为遵守约定。这是犯了大错的我必须要弥补的。
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在寻找玄策的踪迹。我的确是一个不称职的兄长,寻不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
院子里的枫树,它的叶子由绿转红,再落下,铺洒了满地,开春时生出新绿。如此已经循环三遍。
三载时光,我也从少年成长为青年。
漫无目的的寻找没有任何用处,成年后我加入了长城守卫军,那个当初救过我一命的组织。
因为精湛的枪法,我受到青睐。次次出任务几乎我都会去报名参加。且闲暇时充当队里厨师。
寻找玄策算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专心沉浸于工作中我对玄策的愧疚大抵也会减少些。
随着脚下所及的土地离长城愈来愈远,我也愈来愈迷茫。
我开始觉得希望渺茫,没有任何头绪的寻找就如同不借助任何工具从沙里淘金那般。
一次次加深的失望,就算有再持久的耐心,也会演变为绝望。
再一次什么消息都没捞到后,我气馁了。
却不成想,队长,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性在这时带回来一个人。
确切的说,那是我快找疯的亲弟弟,百里玄策。
他一点也不像从前,我没在他身上找到半点曾经的影子,除了他张扬的红发和那上面一撮显眼的白色,还有那双狼耳以及尾巴。
他对谁都张牙舞爪,肆意妄为,一副凶狠的样子,叛逆至极。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弟弟。
暌别多年。
他向我冲过来,呲目欲裂。
落在我身上的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而是一个不知轻重的拳头。
很疼,但没关系,毕竟一切都是我的错,随他怎样都行,只要玄策能开心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拳没再落下,玄策转过身背对我,走了出去。恍惚之间我听见他呢喃般的声音,染上了些许哭腔:“百里荀,你从来……”
也许是我幻听。就此没了下句。
「百里荀」是我本名。
突然间心脏就像被人粗暴地攥住,撕扯一般的疼。一颗心悬在万丈高空,无法落地。
我迟钝地意识到,我的弟弟,百里玄策,好像主宰了我所有的情绪。是我感情的寄托。
在他回归之前,再没有什么消息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嘴唇翕动,喉间却好似缺水般干渴,涩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无法冷静。我们都需要一些缓和的时间。
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天,清冷的月光洒满城墙。大漠的夜很凉,朔风砭骨。稍稍能压制烦躁的心。
想到玄策似乎还未用过晚餐,我有些无奈,折回厨房煮了碗面条,撒了一勺肉沫在里面。
以送吃食的名义,我见了他第二次。
玄策一语不发,目光略过我,停留在我手上拎着的食盒。
此情此景竟有些好笑,刚找回来的哥哥比不起食物。
受不住小家伙灼热的目光,我将还冒着热气的一碗面条搁在桌上,朝他那边挪了挪,取出筷子放在碗沿。
“不吃晚饭,对身体不好的,会长不高。”白日里注意了下,玄策的身高才刚刚及我鼻梁骨的位置。
“哦。”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头,朝前移了移,抓起筷子夹着面条往嘴里送。
见人低头狼吞虎咽的模样想来也是饿极了,自己倒什么也没说,静静等人吃完。
“啊,嗯…饱了。”顿了顿,他又道,“没什么事的话,哥哥就先回去吧。”
“有事。”我郑重其事。
“什么啊——”
“玄策,你认为,哥哥在你心中是怎么样的?”
“自私自利还无情无义,嫌弃我直说好了,不用抛弃我,我自己会走。”他即答,语气淡淡,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我在他偏头的时刻瞥到眼下的刺青。
“我没有,玄策…作为哥哥……”
“够了,我不想听你那套说辞,这么晚了也该休息了!”他强硬又别扭,视线总归是转回我身上。
我起身朝他踱过去,抬手覆在人脑袋上揉了揉——小时候安慰他惯用的伎俩。
“我不困。”
“我困啊!所以拜托你快走行吗——”玄策拍掉我放在他头上的手,面带愠色。
“当然可以,在那之前玄策能告诉哥哥,这个,是怎么弄的。”软磨硬泡,见人态度有润色,便用指腹摩挲人眼下的刺青,微微粗粝的触感,想来应该是一条伤痕。不由得替人泛酸,也在心中埋怨自己的过失。
“要你管啊,怎么我快死了你不来找我…”小家伙愈说声音愈小,听得出来有些委屈。
“都说了,没有抛下你。”一声喟叹,堵的我心口闷。
“我们分开多久,我就找了你多久。”
“可是我什么消息都没寻到。”
“胡说!你明明就把我当累赘。爸爸妈妈抛弃了我,你抛弃了我,师父也抛弃了我。谁都讨厌我,现在你又出现在我面前假慈悲,真的好可笑呐百里荀。”面前的人情绪上头,发狠地往自己伤口处扎刀。在我这里只觉得心疼。
对上了那双怨恨的,愤懑的,盛着泪水的红眸。
“没有人会这么想。傻瓜。”
然后我倾身向前不顾人的反抗拥了个满怀,我将他往自己怀里摁,唯恐人飞了跑了。
说到底,玄策也还只是那个内心脆弱敏感的孩子。
“我爱你。”
“……”
“我爱你。”
“……”
“我爱你。”
“……”
…
我对他说我爱你。重复三遍,四遍,十遍。都不嫌多,不厌其烦。
小家伙大哭起来,憋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这是事实,在长久的思念中,我那一点点不该有的情绪发酵成了浓烈的爱意。将我拽进深渊。
“哭累了就睡,哥哥陪你。晚安。”
在人情绪崩溃的哭声中,我俯身在人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虔诚而质朴的。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