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愁崖，神葬山。
旻皓站在墨色的黑曜石堡垒上静静地眺望着远方。雁愁崖，传说中世界的尽头，雁愁千里天海接，崖外一千米便是怒浪汹涌的无尽大洋。
偶尔可以看到远处有闪电般的火光闪动，随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霹雳爆鸣，似乎整个大海都在瞬间安静下来。
“距离1600米，放！”
这里曾是冈瓦萨斯帝国最荒凉的边疆，如今却成了神族王室最后的栖身之所。
“距离1400米，放！”
人神战争末期，曾经不可一世的神族政府终于屈服于人类科技强大的力量。榴弹加农炮可以轻易地摧毁最坚固的碉堡，导弹和雷达则能够隔着天涯海角精确打击最薄弱的兵线。雁愁崖堡垒驻扎着神族唯一一支全装备热武器的卫戍部队，炮兵队的侦查兵仍在兢业地指挥同伴开炮，却谁心里都清楚结局已经注定。
“距离1000米，放！”
旻皓永远忘不了卢天晋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呵，就好像一个怨念悲欲的魔鬼倏然得到了光明的救赎，即使败倒在命中仇敌的剑下，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更多的却是留给旻皓的笑，那个穷途末路的魔鬼在最后的关头竭尽全身的力量，爆发出了嘲尽天下的讥讽。
他竟然敢嘲笑胜利者！旻皓惊得一把丢掉手里的佩剑，连身后的结界崩塌也不为所知。
“距离900米，放！”
旻皓瞥了一眼背后残缺的双翼，为除去卢天晋，他已经赌上了自己毕生的法力。现在的自己，早是一个无用的废人了。
他赢了那场神战，亲手手刃了一生的宿敌，却再无力挽回失落的帝国。
“距离700米，放！”
数台台步兵炮已经十去七八，炮弹也即将告罄，而那北面的吹角连营依然无穷无尽。一旦炮兵阵地失守，雁愁崖堡垒就只能凭借一千人的卫戍部队去抗衡人类的百万大军了。
天空中的日轮渐渐西斜，旻皓的心也渐渐下沉。
“距离500米，放！”
旻皓不知道卢天晋那样做是否值得，他没有告诉卢天晋的是，他铭刻在妍身上的魔法烙印其实从未消失，换句话说，妍并没有真正的死去。他之所以将这个事实埋藏在心里，就是因为魔法感应可以有很多种方法鱼目混珠，而他实在不相信有人能够在原子弹那样狂暴的力量下幸存。
“距离400米，放！”
旻皓可以明显看到火光渐变稀疏，最后隔很长时间才亮起一点。而地平线则早已被汹涌的黑色人潮覆盖，他清楚的看见奔跑在人潮最前端，数百头披着重甲的霸王龙正朝黑曜石城墙怒吼着。这愚蠢的爬行种族在认识到神族灭亡成为定局之后纷纷倒戈投奔联军，无疑是给倾颓的神族帝国雪上加霜。
旻皓漠然注视着弹尽粮绝的炮兵阵地在须臾间被践踏摧毁，抬手接过一旁侍卫递上的暗金甲衣。在他身后，一千名身着同色铠甲的士兵持枪默立。城下，联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到达，破城危机千钧一发。
旻皓的身影仍如标枪般挺立，暗金色的披风如翻卷的战旗风中猎猎。城墙下瞬间有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旻皓颔首，淡淡地扫过下方或是激动或是冰冷的脸庞，不带一丝感情。与他对视的人无不是战栗地低头。没有魔法，没有意志灵，那是一种从灵魂上蔓延而出的威压。所有的联军士兵同时感受到了面前一个文明的蔑视，纵使这个文明已经成为风雨中飘摇的火苗，那种高贵的尊严也是他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全体准备！”旻皓的声音撕碎在浓重的硝烟翻滚中，残阳如血，寥落千里，莽荒长野。
“上刺刀！——”
……
孙顾博一脸黑线地捯饬着一大堆信息窗口。他本来是打算找找联合号以前的飞行记录观摩，没想到竟翻腾出来一大堆哈格里弗斯的漫画和肥皂剧。我们亲爱的老舰长居然明目张胆地把星舰中枢硬盘当自己家的VCD用了。
这老东西到底是怎么当上舰长的啊?！孙顾博内心爆发着无声的呐喊。
“将军！将军！”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将孙顾博从崩塌的思维世界中唤醒。他抬头望了望舱外，联合号所处的这个位置十分适合空间观察，第一宇宙速度的同步转动让水晶般精致的地球仿佛静止在这座太空堡垒的正下方，钢铁嶙峋的企业重工和超自然的剔透晶莹组成一种惊异的抽象美。
黑影狂潮在撤退。
数以百万计的黑影化作两股汹涌的暗黑漩涡从之前的两处直通地幔的孔洞渗入，随即消失不见，速度甚至比出来时还要快上几分。连少数越过弹幕冲进对流层的黑影尖兵也纷纷掉头撤回地下，一时间探测器中传来的只剩哗哗的电波杂音，若不是地面上那两个深邃的黑洞，还有联合号导弹制造出的千里无人区，谁都不敢相信这里曾在几刻钟前爆发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天地之战。
李鑫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指战室的监视员无不是拍着胸口抚平煞白的脸色。孙顾博随手把舰长手柄丢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先前不到六个小时的指挥，竟让他升起一阵疲惫的感觉。
“通知全舰战斗部门解除战备。各忙各的吧，我来写任务报告。”孙顾博摆摆手，“通讯部给我接半人马座∝内恒星空间站，此次‘魔鬼’超前发动突袭的事件必须立刻上报守望者任务总策划小组。”
一屋监视员一边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之前的战斗，一边三两离开指战室，一时间偌大的舱室中只剩下孙顾博，处理资料的李鑫和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哈格里弗斯。
“舰长，‘魔鬼’究竟是什么东西？”李鑫麻利地关闭着一个个全息窗口，随口问道。
“不知道。”孙顾博答道，“总之整个银联政治委员会、总装备部、联合舰队、和战略指挥部都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魔鬼’这个代号是任务策划小组下发的，但那帮家伙死死不告诉我们这东西的真相，最后干脆以‘军事机密’把档案全锁起来。”
“来联合号之前我在政治部混的不错，多少打探到了一些风声。这黑影好像根本不是活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导弹和电磁炮只能暂时的击退它们，数量却根本不见少。原本我打算过抓一只来研究研究，结果被那帮该死的政客处以‘严厉的警告’。”孙顾博说到这儿顿了顿，“总之，上头很害怕它们，就像害怕安插在自己军队里的特务一样。”
“‘魔鬼’主动撤退的情况以前有过吗？”
“没有。”孙顾博突然想来根烟抽，“我查过了，守望任务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一例，银河系里到处都在执行着这样的任务。其中不乏联合号这样的超级战舰。但没次的结果都只有两种——星舰火力太强，直接连星球也一起摧毁了；要么魔鬼反扑摧毁了星舰，然后被赶来的援军连星球一起摧毁。”
“N维时空论的建立革新了人类的宇宙观，首次提出了世界镜像观念。很多时候我就会这样想，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战斗？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是否那只是一个存在于臆想中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李鑫沉默了，孙顾博识相地也闭上了嘴，两人都感到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指战室晕蓝色的灯光照耀，沁着诡异的死寂。舷窗外星河翻涌，宁静的星光被超速度拉长成银色的细线，缓缓地绕着水晶般美丽的，让人温暖得流泪的的蓝色星球旋转，旋转……
“全舰一级戒备！护盾升起！！”孙顾博跳了起来，指战室立刻警铃大作。
李鑫抬头，惊恐地发现那星光是真的被拉成了一根一根闪亮的细丝。远处的恒星被光波红移的赤色染红，“联合”号似乎行走在一片危险的熔岩之上。
联合号所在半径一千米的四维时空正在极度膨胀。
“前进四！护盾升起！”不等孙顾博的指令，AI系统已经自动甄别出高危警报，舰身外蒙蒙地一层淡绿色荧光像有生命般在嶙峋的外装甲上缓缓攀爬，这是能硬抗阿尔法舰雷文炮扫射的超级约束场护盾，在它的下方还有防御伽马射线激光的钛金反射层和十余米厚的类中子装甲板，全面防御时把核炸弹扔上去都炸不穿。
这尊固若金汤的堡垒此刻却没能给孙顾博一丁点安全感。把时空结构像橡皮糖一样拉伸是什么概念？这已经是对宇宙固有宏观规律的篡改。孙顾博原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现在他却动摇了，这气吞寰宇的浩荡手笔也只有上帝才能干出来吧。
浅薄者浮于表面，深邃中是神的国度。
“导弹投射准……”黑暗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紧绷着的弦突然断裂。孙顾博感觉大脑被重拳狠砸了一下。山崩海啸一样的图像瞬间闪过，眼皮里好像有几百万个像素点在鼓躁。喊到嘴边的半句命令也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如果有一个来自高维时空的观察者刚好路过的话，一定会惊奇的发现，原本平滑的四维时**然凸起了一个尖锐的波峰，像中世纪骑士的长枪一样矗立，然后缓缓回落。
意识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概念，永恒即瞬间，瞬间即永恒。在过去了无法估量的一段时间后，孙顾博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身体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他试探性的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还活着后用力用右手将上半身撑起来。
孙顾博四处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依旧是熟悉的金属舱室，掌心传来锰钢地板冰凉的触感。他看见处理器旁李鑫一脸愕然的表情，显然他刚刚也经历了那段意识空白。
“脑袋还能使吗？”说话间一股甜腥的气息直冲味蕾，孙顾博努力猜测着自己磕断了哪颗牙齿，“快！快清点全舰有无人员伤亡！”
这时异动出现了，透过半米厚的玻璃舷窗可以清楚的看到地球表面的异常。之前被“击退”的黑影不知何时已再次整顿队形朝地外空间发起冲锋。没有了联合号的火力压制，黑影群突破地层的极致速度立刻展现出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将与联合号的距离缩短至一百千米之内。
孙顾博从未想像过除人类外的生灵还有如此精明的军事化攻势。前沿的黑影群看似阵形散乱，实则有条不紊的分成六支分队迂回，成包围态势截断联合号可能的退路。后方依旧是源源不断冲出地心的黑影援军，前后交织组成了一片怒浪汹涌的黑影狂潮遮天蔽日，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海啸滔天的错觉。
星舰，不可一世的战争机器，面对这数以百万计黑影时却如风雨中一叶残舟般脆弱。
而且联合号这条破船还失去了动力。
“Oh，my-god……”孙顾博缓缓嘣出三个单词。
在所有人都忽略的角落里，空荡荡的藤椅嘎吱，嘎吱……桌上小半杯咖啡还残留着余温，咖啡杯自动加热，杯里氤氲起袅袅的云烟。
……
联合号，舰桥，第三AI中枢指令室。
身为千万吨级星际战舰，联合号上每时每刻有多得令人发指的指令信号传递，这海量的信息均由一个名为“卡捷琳娜”的量子阵列维持运载。
这尊庞大的计算机矩阵被分解为三部分，分别安置于三个指令舱室。
哈格里弗斯正站在最大的一个指令舱中，机器的管道和钢铁骨架攀藤起斑斓的巨树，一抬眼就能看到线路中激射的光流，还有落英般细碎飘飞的量子尘埃。
“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配件了，舰长，您在看什么呢?”清澈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诺大的空间只有哈格里弗斯静静矗立，再无第二个人。
“我任职联合号舰长已经整整六十七年了。却从未想像过这空寂的宇宙空间里还有如此的风景。”哈格里弗斯盯着细碎飘落的量子尘埃，看着它伸展、蜷曲，最后在观察者的凝视中归于虚无，眼神迷离，“它让我想起家乡的樱桃沟的春天，那里有很美的樱花雨。”
空旷的大厅沉寂了足足一刻钟。一声轻笑后，那个鬼魅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舰长真是会说笑，与您之前的经历相比，这六十七年光阴又何足道哉?”
在哈格里弗斯的身后，一层湛蓝色的光幕出现又轰然破碎，留下一道愈发清晰的身影。长发及腰，面容姣美。
女人冲着老舰长的背影微微一笑，霎时间仿佛阳光穿云普照，钢铁战舰铅灰色的天空也染上了艳丽的色彩。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女人身后一条细细的光带连接着巨树中枢上一个隐蔽的感光孔。
哈格里弗斯这才收回陶醉风景的目光，缓缓转身。可当女人的影像映入眼帘，他却如遭霹雳般心头巨震。
“是你……是你！”
女人缓缓踱步于锰钢舱壁之上，步伐轻盈，似乎根本不受太空微重力的影响。
她走到巨树的庞大逎劲的树冠下，抬手轻轻的抚摸着纳米纤维管组成的枝干，像个初生的婴儿眼里充满着好奇与迷茫，全然不顾呆立在一旁的哈格里弗斯。
“联统部执行上尉飞行员邢姝岚。”许久，女人抬起头，朝着哈格里弗斯敬了一个奇怪的军礼。眼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好久不见，长风秋实……”
“不！”哈格里弗斯突然像狮子一样狂吼着打断女人的话，伊莱尔·卡捷琳娜·邢姝岚是一个在银联公民籍贯信息库里都找不到的名字。却是哈格里弗斯逆鳞般的存在，它和它的拥有者一样，是那个战争时代的光辉，是哈格里弗斯心中永远的痛。
星际旅行永远是孤独的，在亿万光年的征途里忘却了浮华过去，淡去了若梦前尘，最后当游子的名字也成为那记忆中不可提及的禁忌，只剩下漂泊在宇宙深渊里迷茫的灵魂。
纵使光阴逝千载，唯寂寞永恒。
空气过滤装置自动打开，邢姝岚静静地注视着哈格里弗斯像一条扭曲的橡皮糖痛苦地蜷缩在一角，长发浸透着星环的蓝光，随风飘飏。直到剧烈记忆冲击的后遗症过去，哈格里弗斯站起来整了整散乱的衣襟，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回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
“我需要五分钟前敌打击量化参数。”哈格里弗斯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还有星舰的受损情况。”
量子态的邢姝岚微微一笑，很配合地恢复了舰载AI单调的机械音:“打击参数未知，初步判定为小范围内定点释放的暴涨尖脉冲，舰身受损率97％，检测自转发动机无效，检测湮灭舱无效检测……”
星舰的受损情况远比哈格里弗斯预想的严重。联合号α级战列舰由三座中型正反物质湮灭堆提供其在星际间曲线跃进航行所需动力，维护引擎的实质就是以真空磁场约束湮灭产生的能量。若不是孙顾博下令的应急制动保护了引擎的正常工作，不等黑影靠近攻击，散逸的等离子体就会摧毁沿途的一切。
哈格里弗斯的眉头深深地隆起，随即突然一松，像卸下久负的重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既然一切都已为定局，那就不必再抗拒什么。
“刚刚截获亚空间加密量子信息，半人马座内恒星空间站第43港ξ-1纳法级无畏舰、λ朗姆次级驱逐舰、ζ6龙级隐形歼击舰以三位战斗编队进入跃迁通道，目标是奥尔特星云黄道面边缘DX-4星门。执行银河系主权共和国联盟人民委员会最高指令实施对联合号难员转移行动。”邢姝岚绕着哈格里弗斯轻盈地转了几圈，朝他伸出一只虚无缥缈的手，巧笑倩兮，“这就是我们计划的最后一步，舰长。”
哈格里弗斯握住她的手，指间触碰到的只有冰凉的空气，他以从未如此坚毅的声音回答：“我们为此而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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