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菩提子那边回来,荣锦望起天空,轻轻吐了口气。
她就是顺天而为,奉天而行的人。
然而天道出了问题,十万年来,无一人突破虚空境界。
荣锦并不是方寸山的弟子,是逃避责罚从天外天下来的。
她生而是上古龙族,师从女娲,掌神界法权,所谓的与天斗,与地斗,与法则斗,如果在神界算,其实就是与她斗。
荣锦是法神,得到的是一部分法则传承,但她认为,规矩也是人定的,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神界那些无能神仙,既斗不过她又打不破规则,就上折子骂她。
女娲神殿有一面镜子,某日她批公折被骂得烦了,想看看下界的掌权者,是不是跟神界一般的糟心。
结果只有她糟心。
不信邪一段段的翻看,感慨下界的天条法规比神界的苛刻多了,譬如神仙严禁七情六欲,譬如动心后压在桃山下的瑶姬,譬如翻出的那个救母的青年。
青年意志顽强,心怀大义,和天外天那群太平日子过久了,享受玩乐的仙二代相比,简直是一股清流。
她多看了几眼。
从杨家灭门惨案看到杨戬拜师金光洞,直到发觉不仅情绪会因他起伏,他受个什么伤她也会痛,太邪门了,她就不看了。
神殿的小天女凑一堆叽叽喳喳八卦,她们说,对于神女九虚而言,每天打开启明神鉴,成了她最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分隔两地,一方身肩重责,一方背负仇恨,一方上不来,一方下不去,两人甚至无缘对面,不得不封起情缘关闭神鉴。
唯恐多见一面,多生一念。
从那群小天女嘴里传出来的故事唯美凄凉,还流出几首小诗出来。
她们觉得自己挺有文化。
空穴不来风,荣锦确实在瑶姬晒死时,横插一脚,随手分出半缕神魂附进开天斧,帮忙杀了九金乌,虽然做的隐蔽,也不能说天衣无缝。
如此不计后果,源于她对杨戬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
天外天条律虽不严苛,但是有条重罪,凡神界人,无论是神是兽,均不许干涉或扰乱下界一切事物,下界非必要也禁止到天外天乱逛。
这条规矩还是荣锦亲自修订的。
没人能制裁她,就把她告到师门了。
没等女娲问责,伏羲先怒了,怒她知法犯法,不以身作则,罚去神墓守墓一万年。
荣锦不愿意。
细算下来,她岁数也不到一万年呢,下半辈子难不成要在神墓里磨日子?
所以她跑了。
玄女帮她跑的,说替她去守墓。
谁去没关系,反正荣锦不去,那儿太黑,里头飘荡的神魂总欺负人。
说到底,她走的那么痛快,究其原因是杨戬的存在动摇了她的道心,多修无益,不如下来见见本人。
但伏羲太过分了。
仅仅没低头认错,就封印她大半法力,想到这一点,素来骄傲的神女愈发心不平。
孙悟空一进来,就见到冷着一张脸盘腿打坐与伏羲法印作斗争的荣锦。
火红色秋枫叠起,瘦削的肩上落了一两片红枫残叶,他把兜来的鲜桃放置一边,什么话也没说,坐在了荣锦身侧。
夕阳西斜,两人各怀心事,孙悟空倚着树,回想起那十多年漂泊的日子。
许久,荣锦缓缓张开双眸。
又失败了……
次次失败。
不管怎么样,她冲不破封印,说明跟伏羲还有很大的差距。
放平心态,转头瞧见不知来多久的小猴,和草地上堆成小山的鲜果。
摸了一把手边的猴头,心情才好起来,“那些是你送我的?”
“俺打烂桃山摘来的。”孙悟空抬眼望着。
“是个有心人。”荣锦赞赏道。她几乎不进食,偶尔只餐花饮露,自觉吃过荤腥,食用花果便索然无味。
孙悟空听着清灵的声音,思绪无法平静,只身游历漂泊,受尽冷落讥讽,求师的艰辛,拜师的苦恼,个中辛酸,他都付之一笑。
但是孙悟空一直坚信荣锦对他是不一样的,她不理外物,只跟他接触。这半年尝尽迷茫心酸,是她去为他说话,不计缘由的对他好。当意识到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仿佛所受的委屈有了发泄口,不免堕下泪来。
荣锦刚受他吃食,见状讶了一瞬,逢上她心情尚可,就摸上猴头问:“哭了啊?莫非他们又嘲笑你了?要不要我帮你欺负回去。”
“不是。”孙悟空拿下她的手否认。
荣锦好奇又好笑,长指擦去眼角湿润,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泪窝这般浅,羞是不羞?”
感受指尖冰凉的触感,孙悟空呆呆的看着她。
一方微笑一方无措。
孙悟空忙垂头掩饰,心口热浪涌动翻滚,刹那间,带给他一波又一波陌生又眷恋的情愫——
有些酸涩,有些温暖。
“我从师父那儿来,师父说,是你求了情,叫我此后跟随同门一起修习。”猴子小声辩驳,“俺方才可没哭,就是…是……”
感动了?荣锦意外,没想到菩提祖师会跟他说起这个。
如此,自己岂不是被动牵扯出一段因果。
深想间,腰部多出一双手臂,稚嫩却有力,他闷声道:“多谢你。”
“……”荣锦僵着身子,不好狠心推开,半晌,张口回道:“……不用谢。”
察觉手底下的僵硬,孙悟空双颊倏然一红,抬头望着她面无表情的冷面,对冒失的行为支支吾吾说不清,最后退出来不好意思地挠挠手。
“……”
荣锦黛眉微蹙,没理会他的羞涩,沉浸在了自己的考量里,她想,既然已生因果,索性破罐子破摔,解决一下怨气问题。
问明缘由,得知孙悟空杀的人是几个大肆捕猴的猎户,他一时不察失了手。
荣锦感叹,撞上怨气缠身这种概率极低的事件真是够不走运,为此受人低看甚亏,秉承着送佛送到西,顺便洗去了孙悟空的怨气。
再见干干净净一小猴,菩提子也挺惊讶的。
“她倒是转性了……”菩提子兀自喃喃,去岁有修仙的狼妖杀人,荣锦不忍伏他,宁愿麻烦一圈去到地府走关系,也不肯起半点巫祝。
孙悟空不解,“这术法十分的难么?”
“难却不难,她从不用。”菩提子回神,算不准荣锦无常的性子,便放弃了。浮尘一抖,对着孙悟空换做一副肃容:“既洗净怨气,从今就该安分老实地做事,若有耍滑懈怠,我不饶你。”
唬得孙悟空跪地连声唱喏。
小心翼翼的模样,直叫菩提子反思是不是对他严厉了些,范儿也端不起来了,只得挥手赶道:“唉,去吧,去吧。”
孙悟空悟性极高,故此课业上师父并不严格,弟子们晓得祖师待他器重后,直系的师兄师姐们便待他极好了,他怨气洗净,心态较之前轻快了不少,嘴又甜,漂亮话一箩筐,俨然一跃成为方寸山一宠,慢慢养的开始豪纵放肆起来。
后来除了三教九流,焚香习字,他还跟着师兄师姐们练习拳脚,一有空闲,仍是会隔三岔五的溜进来,陪荣锦种药聊天。
跑往枫林时,脸上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笑模样,跟荣锦面瘫似的表情简直成了反差。
师兄师姐们也会谈起荣锦性情淡漠,肯定不好相处,要孙悟空同他们一起切磋拳脚,好过浪费力气锄地浇园,都被孙悟空含糊拒绝。
缠她缠得久了,孙悟空自然晓得这个师兄师姐们口中轻世冷淡的人,并不是真的心冷如霜。就像初识时,即便不熟悉,她偶尔也会关心自己,很有耐心的和他说话。
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展现一面脆弱之后,他只觉俩人更加亲近,毕竟上次她也没生气他的冒犯不是?
一人一猴,分明相处的很好。
猴子蹲在药圃边上,拉扯着杂草,“你跟他们说的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荣锦一心二用,边听着他说话,边翻看着菩提子送她的竹简经书。
“他们说师姐足不出林子,一个人独处寂寞,便闷得像个冰人儿。”
“这话儿听着不在理,祖师叫俺好生跟你学习,说你心无旁骛地苦修几千年,才有一身厉害本事。”
后面的几句恭维,荣锦如数受用,实则她也不觉得自己冷漠,只是历经了浮沉繁芜,沉淀下了冲虚宁静的性子。
两个人默契的一静一动,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荣锦看的有点累,按了按额头,合上竹简。
孙悟空连忙扔下杂草,伸头凑她眼皮底下,讨问道:“师兄们已修百年,精通法术,他们说我是妖,虽肉'体强大,修炼速度却慢,我变作个人形,岂不两者都可享有?”
“瞎折腾。”荣锦握着竹简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孙悟空捂着脑袋,叫屈,“祖师待俺虽与往日有所不同,却只叫每天写写画画,与师兄师姐同练拳脚武艺,迟迟不教真本事,似这,何日才得长生?”
“凡人也好,顽石也罢,修行多半为了成仙,成仙之后寿命自然长久,修行者悟性为上,毅力次之,我看你比他们悟性高些,凡事随缘即可。”
眼看他仍旧面有不忿,荣锦安抚道:“化人形适合修炼不假,可是人心思复杂,需见知障,渡情劫,然后才入仙道。”
“师姐不也修了人形!”他低声嘟囔,透着些不满,“难不成也要渡劫。”
“当然要渡啊。”荣锦随意答一句,“只是我渡过的劫数,寻常人渡不得。”
“也是情劫?”孙悟空瞪眼望她。
荣锦微微摇头,想一想,又点点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你渡的什么情劫,跟俺说说呗。”猴子睁着大眼睛满是好奇,看着似在回忆的荣锦,不依不饶缠着她说清原委。
荣锦眸光深远,不觉间走起神来,停顿许久,还不忘驳回孙悟空。“不是好劫,不好说。”
浮生若梦,往事已矣,记忆里那个手握大权的天神,仿佛是荣锦做过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荣锦眯了眯眼,身子后仰,看向身边有些贪心又傻乎乎的小猴子,好一会儿,单手支腮,散漫道:“你武艺练得如何,不必在我这儿偷偷的练习,我便盯不到了,以防偷懒,过几天我可要找个人,考考你。”
孙悟空微怔后,知晓她在为自己着想,低头道:“俺只怕又连累师姐麻烦。”
荣锦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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