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神殿的月色,真让人又敬、又怕。
那一夜,她问我,神界的月亮,和下界的月亮,会有什么不同?
彼时,我想反问一句,她对那个妖仙的爱,比起我对我夫君的爱,会有什么不同。
我到底没问。
秦川八百万里海棠花啊,一年又一年的开着,开得好生繁茂。
她把什么都给了我,唯独让我失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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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虞山碧草青坟之下,葬着我最喜欢的一个人,他叫荣流年。
海棠这个好久好久以前的名字,就是他亲口给我起的。
我俩成了亲。
大婚那日的情形,我已记不太清,似乎只剩下了满族的喧闹声,沸沸扬扬的,很喜庆。倒是春秋说,她扶着我去洞房时,我手心密密麻麻的全是汗。
那日是真紧张。
事实上,回顾往昔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我反而不是很悲痛了……
荣流年百年识万物衰荣,五百岁因缘际会得到本命法宝,一千岁在四族小辈斗法中拔得头筹,两千岁因叛主流放寒地冻伤双腿。
且不说他天赋惊人,摆弄花草更是一绝。
诚如所言,我是他养出来的……
一朵花。
我是天地之中,唯一一棵能结果的九心海棠,受荣流年灌溉之恩,因他而生,所知念的一切,也因他而生。
精灵难得,灵木生长尤其不易,我却并没有因此安守本分,初见荣流年我便动了凡心。
九有久之意,意为等待与守候。荣流年天命特殊,每千年都要迎来一次生死劫,他曾被龙皇打入寒地落了幽毒,化龙不能腾飞,为人难以行走,于是两次历劫时,我摘取了两片本体花瓣替他巩固神根。
原本偷偷进行,没想到慧蜃大长老心疼我,怒骂他不近人情。荣流年知晓我做的事后,说我不该对他妄生想法,开始冷漠的懒得理我。
前功尽弃,我真是谢谢了老太太。
荣流年虽冷漠,但龙族的人大多亲善,尤其是演了我一道的慧蜃长老。我生来无父无母,她待我却比待荣流年还要好。
记得她第一次见我时就笑着,没两句话便拉起我的手,“好灵气的女孩儿!我说咱们这一支百年无有新儿降生,定是满族的灵气都聚在你身上了。”
慧蜃长老豪爽,年轻时是个鼎鼎有名的女中丈夫,只是处事不和善,扬言得不到的男人,不如直接送他去投胎。
然后荣流年他爹就去投胎了。
我与荣流年处了个稀碎,却与慧蜃长老感情甚好,从她口中得知,这几年不是荣流年躲着我不见,而是被派去抵御了外敌。
对此,我十分地不看好。
多新鲜啊,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带兵御敌。
慧蜃长老见我半天吭不出声,忙道:“丫头,莫要担心啊,我这个当娘的都没担心。他可不做没谱的事,坑走了老娘不少法宝呢。”
末了还点点头:“不愧是我儿子,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
您说您的,我听我的。
我敢拿这话舞到荣流年面前,他就敢把打回原形泡酒喝。
听慧蜃长老的意思,海底不适合疗养,此战过后,荣流年要长居秦川主城,我听后欣喜不已,陆地奇人奇物甚多,荣流年大抵能摆脱沉疴旧疾了。
不料慧蜃长老摆手否定,说道:“嘉禾雪山有株冰莲,莲有一魂寄生,因而可白骨生肉,断肢重生,守护者是位骁悍女将,名唤嘉禾。世间只那冰莲正对幽毒,我派去取药的弟子却个个杳无音讯……”
懂了,千里送肥料,礼轻情意重。
我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我都愿意。老太太立马笑呵呵地看着我点头,眼神中带着些欣慰,还有几分赞许?
总而言之像是我提议的只有我能做到。
我于是放了心。
秦川占地八百万里,海域产神器,陆地育奇宝,如此的香饽饽,引得不少人觊觎。
比如澜沧窟主勇啸。
澜沧窟中多是以往食人无数的凶兽,自神界开辟,便被赶至荒凉偏僻的澜沧窟,此后不思改变,又以嗜神为生。
这些凶兽的王,就是勇啸。
我赶到时,勇啸正张开血口,顷刻间吞噬了上百条真龙。
铺天盖地,到处都是魈兽,眼神兜兜转转,准确找到了掩藏在无数神龙后面的轮椅少年。
“你来做什么?”他看到我的身影,立刻蹙起眉,显然是不悦的。
我脚尖掠过城墙,落在他旁边,摊了摊手:“帮你呗,反正我是不能眼睁睁看你去帮勇啸开疆拓土。”
荣流年眉头拢得更紧。
怪我不分时间场合,忘了他不爱提及此事。
实在是他早年发动叛乱时,与勇啸签了卖身契约换来的一队神兵被渊皇秒杀这档子事已闹得人尽皆知。
勇啸是来要荣流年的。他一众神兽莽夫归莽夫,劲头儿是真猛,锋利的兽目在势弱的龙群徘徊,最后落在我们这个方向,充斥着不屑。
“荣流年,神脉尽毁竟不能使你心灰意冷,你害我孩儿们惨死他处,而今违背契约,你会遭受天谴的!”
怎么乱诅咒人诶?
我不高兴。
掏出腰中金砖用十成的力冲城墙下砸过去,壮着胆道:“他天谴多了,难道缺你一条么。”话音一落,敏感察觉荣流年脸色黑了一半,我赶紧清清嗓,补救:“就你那破窟里的傻大个,全加在一起也凑不出一个脑瓜子,肖想姑奶奶的男人是吧!”
勇啸怒不可遏,双目猛地瞪大,呼哧喷洒一口热气,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荣流年眉头微蹙,侧过轮椅,将我挡在身后。
我瞧着他霸气的体贴动作,偷偷的在后面抿着嘴笑。
没说错啊,上天是公平的嘛,澜沧窟占着实力强的硬底子,但一个有脑子的也拿不出手,不会用计,不懂兵阵,否则不会偏安一隅。
勇啸倒是半点不傻,这场争男人之战有来有回拉锯许久,最后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勇啸耍了阴招。
一窟之主自是有真本事的,稍微吹出一口气,天地间便是尘土翻卷,浑浊一片。
迎战之时,我到底低估了勇啸的智力,轻敌间不慎迷在风中,黄雾茫茫,除了与我一同上当的几十只虺龙,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昏黄。
许是泡在风里久了,眼睛也酸痛酸痛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使了谁的法宝,空中悬出一只散着彩光的蓝瓶子,渐渐将雾气吸去。
几场硬仗打下来,勇啸知我与流年关系不菲,在雾气即将尽散之时,不惜断指化成分身,冲破四海琉璃瓶,直朝我而来,我叫声不妙,未及反应,视线便模糊下去。
耳边是勇啸的嘲讽:“荣流年,看到了么,你就是个窝囊废。”
朦朦胧胧之间,我隐约感到被一股力道扯进怀里,也看到了……看到了荣流年铁青又惊惧的脸。
他在生气吗?
在为我生气吗?……
曾经推他轮椅的小童同我八卦过,荣流年这人清贵,但不傲气,极少有事令他动怒,这么多年下来,也只见过一次。
今日算是第二次了。
哦对,上一次是知道我自伤本体保他渡劫。
大概当真惹怒了荣流年,他少有的使了阴毒伎俩,私放封在织金洞的青耕神鸟,在澜沧窟散播瘟疫。勇啸后方失守,加之他自认害我一场便是为他孩儿们抵了仇,因此撤了兵,龙族提前大胜。
我却被勇啸喷的一口毒雾迷瞎了眼睛,自此眼睛上笼了层灰雾,看别的还好,只是颜色辨不清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什么是青?
荣流年身上著衣为青。
我成了半个瞎子,但牢牢记得,彼时荣流年一身青色素袍,是如何的风姿绰约。
过几日我就不这么想了。
怎么着我也是毁了眼睛的,原以为千里救心上人狠狠感动了他一把,谁知战事一结,他扔下我只身前往了主城,颇不仗义。
约是良心未泯,走之前安排了个龙女春秋照看我。
海底的人,无故不得去往陆上,龙皇居处的九殿十二宫,被法力保护着,单靠肉眼是无法看见的,必须击破最外层的保护膜。
流年拿准我不能随意在海底与陆地自由出入。
要不说母子连心呢,他母亲提前给了道神谕,我甩掉春秋捏起法诀,一路畅通无阻的去了他的龙宫。
到了后院,一眼惊艳的却不是荣流年。
一位华贵打扮的男子坐在棋盘前,优雅的手执棋子,目光有些悠然的冷冽。
在男子身后战战兢兢的站着三位神官。
啧,这排场……
我在暗处停步,环起胸嫉妒慨叹,形神飘洒文人样,面如冠玉世无双。天工造物简直独独偏爱龙族。
一个个的……
荣流年执棋子的手忽然一顿,稍稍往我这边瞥了一下,没有说话。
坐在荣流年对面的贵气男子道:“疏散了心肠,才能定心,你我意见不合,不必争吵。你暂且留在城中,与勇啸的契约,孤来解决。”
荣流年冷清清地答:“随意。”
“哧——”那男人轻笑,笑得温润又随和。只见他抬了抬手,便有个神官把手中的折子往前一呈,“我皇,都在上面了。”
世人皆知,慧蜃长老与前任龙后是姊妹,荣流年一心反叛,叛的是他亲表哥。
渊皇。
刚刚看了一点,渊皇扬眉,声音淡淡却让人无法反抗,“难怪下棋也安不下心,原来你那媳妇受伤了。勇啸的毒雾,你们几个有什么救治的主意?”
老神官吓的一抖,“臣无能,勇啸法力精深,一口毒气太过强悍,臣等尽心尽力方保住了眼睛。若要根治,须得前往织金洞请青耕神鸟不可,那里毒瘴密布,实在难以求药啊。”
闻言,荣流年目露不耐,挥退了那些老头。
渊皇沉吟道:“勇啸此次大肆进兵,是借我闭关之机偷袭,你真担心她,我便派人请来青耕。”
荣流年拒绝了。
原因我多少也能猜到。
青耕与勇啸相生相克,有她牵制,澜沧窟瘟疫横行,那些凶兽便没了工夫四处作乱,也侵占不了别的族群。
看看,这男人该死的善良。
我心中胡天海地夸了一通,正是要光明正大欣赏这该死的善良,慢慢眼睛却不争气的挪到半瞎子都能瞧出俊美无匹的男子身上。荣流年大约吩咐过,我杵在原地偷看许久,也未有仆人赶我。
属实是赚大了。这任龙皇占着的可是神界第一美人的名头。
不知是不是被发现了,渊皇走时突然回头瞅我一眼。
突然被美人看的我十分荣幸:“?”
“怎么不好好养伤?”荣流年音色微沉,缓缓转过身来,淡淡打断我的失神。
我只觉得他够狂,顶头老大离开送都不带送一下的。
就是话问得人一阵惆怅,依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我这眼睛,往后也就告别黑白棋了。
我忽然有些颓废,幽怨道:“这下好啦,小瞎子和小瘸子,可算天凑的一对了。要我养伤,又不要我在你身边养,怎么能养得好嘛。”
他轻叩棋案的指节一停,眼底隐隐带起笑意,嘴却微微抿着,“缠得本公子头疼,这儿可没栽你的花盆,也没土给你吃。”
经他一说,我倒想起刚偷看的时候眼尖的发现地上散落着几粒红土,那是稀有的天然海壤,之前我摘花瓣伤了本元,几日便得服些。
现在想想,必是早早猜到我要跟来,特地准备的。
一时酸喜难言。
其实在海底族居他母亲就给我透了底,荣流年不是对我无心,而是性命未卜,他不敢轻易许诺。
退一步说,就算他心里装得都是黎民苍生,可黎民苍生,我也是有一份儿的呀。
环视没点人气儿的院子,我整整心情,一把扑上去缠住他的胳膊,人模狗样地笑着:“虽然我是个海植物,在陆地多吃土也就住得了,我也不挑,瞧这儿景色独树一帜,说不准你再能养出来几个小人与我做姐妹,甚好,甚好。”
荣流年身子一僵。又拉下脸道:“胡说。”
我偎着紧实的臂弯,只甜甜笑。他侧过脸,不堪其烦地皱了下眉头,随手把棋子一扔,打乱了棋盘,“这年头真是人还没有鸟聪明,鸟关在笼子想飞飞不出去,却有人拼了命的往笼子里钻。”
“笼子里有我爱的人。”我接道。
荣流年一时凝噎。
嘿嘿,荣华说了,直球才能抱得美人归。
荣华是我在战事中结识的应龙族小公主,荣流年事务繁忙,我并不过分扰他,除了照顾饮食起居,多半是跟着荣华厮混。
刚遇见荣华公主时,我夸她貌比牡丹,渊皇迟早倾心,她说我海棠艳丽,修来的人形比芙蓉还娇,句句夸在了各自的心坎上。
女孩子嘛,就是能互相吹捧着上天。
荣华爽快大气,身为四族最出色的公主,容貌也是出了名的好,我素来是个看脸的人,单她那张脸便迷得我连续送了几十张避雷符。
她带我去偷吃烛龙族族长养了上千年的灵兽,带我去薅广白仙人辛辛苦苦种的药草。她没有个公主样,悄咪咪干完坏事后朝看守的弟子做鬼脸,然后带着我溜掉。
荣流年对我俩做的坏事睁只眼闭只眼,只偶尔在我们过分时,皱皱眉,默无声息收拾烂摊子。
那天荣华带我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宫,我才想起,来陆上本来的目的。
地宫里有缚魔牢笼,乃万年以上的龙骨和龙筋所制,又用罕见的天火锻造,这等非同凡响的宝器,困着的却是个小女孩。
我并没有被荣华对待她的手段吓到,我只是奇怪,身为阶下囚,在欺辱和霸凌中成长,我没有看到荣锦有任何极度扭曲阴鸷的迹象,反而感叹了一下磨都磨不平的傲骨。
暂时推了与荣华所有活动,我试着去接近荣锦。
地宫大约是秦川最黑暗的地方,就像是被遗忘了,环境总是阴阴的。
我眼睛不好,荣流年寻了上等夜明珠教我随身携带,我使龙婆在壁上凿开小洞,将明珠嵌进去一颗,斜下来一线微芒。
她也看那寸光。我未与荣华同来,便没了她往日狼崽子似的眼神盯我,我大胆望去,隐约瞄到豁着口子的耳朵,戴着镣铐的脚腕,布满鞭痕刀伤的身体。
“荣华公主众星捧月惯了,十分的倔气,这里最不缺落井下石的人,你肯服软,定能少吃许多苦头。”
我看着她,不免语重心长:“你听我一句良言,学着委屈求全一些,不丢人......”
情真意切一番话,换回她冷淡一瞟,未赏我半句字眼。
“......”
嘿,小破孩子,给你能的。
我难免生出气来,嘟嘟囔囔陪她赌气坐着,没一会,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在我眼皮子底下渐渐愈合,被恶意划开的腿部,也不见了森森白骨。
我知道她疗伤的速度奇异,心念电转间,悄悄伸手穿过铁笼,想摸一摸变得光滑的皮肤。
“滚。”
来了十好几趟了,荣锦可算与我说了一句话,
噢,是让我滚呀。
嘁,就不。
荣流年那棵千年铁树都能让我缠开花,难道拿不下一个小姑娘嘛?
在那种情况下,当然能拿下啦。
……
想着以后我对荣锦殷勤备至的生涯,忍不住笑出了声。
法神殿晋升的侍奉天女看到我这幅样子,一脸高兴:“尊上,您笑起来真好看,阿元跟随尊上这么久了,从没见您笑过呢。”
我半眯着眼,缓缓陷入回忆,什么也说不出来。
外边的看守向我报道,说九奏天宫的主使香奴循例来送秦川的奏折。
一旁的阿元眼神立马亮亮的,盯向走进来的香奴。 “神使大人!”
崇拜似的问好惹得香奴直皱眉头,以前荣锦不喜吵闹,大声喧哗是禁忌,她指责阿元不懂规矩。
我摆摆手,只道无碍。香奴照旧向我行了一礼,随即将奏折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备好笔砚,又在案边升起一炉熏香。
看着处事周到细心的香奴,我问出了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传说每个娑婆女都有不同的神力,你的神力是什么,为什么娑罗灭族,唯独你还活着?”
“回沈大人,永生。”她答。
这样啊……我挑眉笑笑:“竟是你的福气了。怪不得你族自焚时她无力回天,最后却能救出你来。”
她摇了摇头,道了句祸福相依。继而眼睛透过了烟雾望向我,怔道:“您跟我主,越来越像了。”
是么?
我活的,越来越像她了么?
荣锦也不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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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土少女沈燃灯哇噻,真有福气,能永生
香奴……
香奴因为能永生,被关进笼子沉在海底,不断死而复生,沈燃灯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