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我非但没滚,并且三天两头固定的去,有时拿些灵果吃食,有时折枝鲜花,有时抱些书籍。放下东西就立刻退后,也不说话,而是坐在笼子边硬陪着她。
荣锦从不理我,也不接受我的东西,不过我很喜欢她——这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喜欢她向往自由,却不得不镇压在地底的可怜;
她可怜,浑然不知自己可怜。
潮湿的地底弥漫腐朽的气息,昏暗中只有我那颗明珠透出一丝光线。
荣锦是与我同时面世的,近两千年了,地底宫殿里飘荡腐朽与鲜血混合一起的味道已是常态。
到处充满着窒息的感觉。
这天,她不出意外的又添新伤,左眼眉骨到鼻梁之间,多出一道刀疤。大约被踢断了肋骨,她每过一会便要虚弱的咳上几声,一咳就扯开伤口流血,带动手腕脚踝上的环链叮叮当当地响。我看得头皮发麻,不住唏嘘。
将疗伤的药物小心放在地上,荣锦谨慎的没动,只是用眼睛来回的打量我,龙尾一抖一抖。
真的就像一只惨兮兮的小猫。
“吃吧吃吧,是你们的族医调制的!”我连声催促。
荣锦微微侧头,无动于衷。
少得可怜的细光撒在她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她已经很久不再凶狠的眼神瞪我,很多时候都是错开脸避着。
我嘴角弯弯,凑近追问:“喂,你不会是怕苦吧?怕苦的话我明天给你带点蜜饯来。”
没想到荣锦愣在了那儿,紧抿薄唇,生硬的话脱口而出,“不必了。”
我权当没听见。
低下头,将目光放在伤痕缓缓消失的腿上,和被铁锈反复摩擦的脚腕上。
就这说话间,那些大面积的伤恢复如初,碍于被锈迹斑斑的锁链捆住固定着,她的脚腕手腕就没好透过。
“真是个傻的。”我摇着头笑笑,放着好好的药不吃不用,偏担着难忍受的疼痛。
认识她到现在,一次也没见她服软过。
她一如既往的话少,我打开笼门,慢慢靠近给她缓冲的时间。
没有伤痕的腿白生生的,软乎乎的,和肮脏坚硬的锁链对比鲜明,我抓住磨出血的脚腕,“我给你抹点药,你就不疼啦!”
荣锦却躲闪开了,惊慌中还带着一丝无措,我对上她眸子里有些破碎的光,笑了笑。
或许她没发现,我已被允许靠近她三尺以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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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秦川唯一对荣锦释放善意的人,龙族的人不喜她,也不喜我。
打从我日日看顾荣锦,便在王城过得颇为不顺,针对我的人不在少数。
冷嘲热讽还算轻的,捉弄人的手段简直层出不穷,比如骗我到瀑布淋个通透,比如七拐八拐的给我带进迷踪林,各式各样。回回是荣流年把我捡回来,索性没让我吃着大亏。
我切齿的同时,令几个龙婆交谈间透给荣锦,她们最能添油加醋,许是能收获一大笔好感。
荣流年不愧是全秦川心眼最多的男人,明里暗里帮我出气,那些人被他坑得睁不开眼,明摆着是一一欺负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找茬了。
是夜
荣流年在灯下对着竹简沉思,他的眼界并非秦川,整个神界的不安定,让他眉头总是微微皱着,认真的模样清俊如光。
以往这时候,我是很乐意多瞧他几眼的。
现在不同了。
我没了灯下赏美人的心思。一手为他研磨,一手捏了颗雪山梅填嘴里。
别的不说 ,他还是晓得疼人的,我白天无意说了一句,晚上各种佳果糕点就摆满了整间屋子。
我挨个尝一遍,精细挑选出不甜不腻的来,下次看荣锦时连着伤药一并带上。
珍馔异果有新有奇,蕴藏的灵气之强不觉间熏得头昏昏的,我托着腮,说话不经大脑似的嘀嘀咕咕:
“真不是我挟恩以报,等我治好你的病,冲这天大的恩情,不娶我说不过去吧。”
他倒是没答,放下笔把目光停留在我鼓起的两腮上,盯到我忍无可忍时,冷不防伸手在我嘴边拭了一下。
尽管他指尖泛着冰冰的凉意,也压不住我脸上忽然窜上来的一团火。
这种亲密的举动往往会使我愣出神几秒,进入短暂性的失忆状态。
当事人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长指碾着碎屑,漫不经心道:“荣长渊下午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你的。”
“渊皇?”脑中搜寻出那个颀长华贵的身影,精神一下子回笼,“平白无故的,赐我什么?”
他面色不变,闻声答道:“一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不适合你。”
我:“?”
“不是你几个意思?东西在哪呢我看看有多不适合我。”我掐起腰恼怒,方才莫名的暧昧顿时烟消云散。
“嗯。”荣流年轻咳了两下,转过轮椅,扔一句:“不好看,我没收了。”
我:“……”
没收了大可不必告诉我。
莫名其妙被赏赐东西,让我不禁怀疑,是因为我顶着流言蜚语对荣锦好,还是因为我对荣锦别有目的?
如今我一门心思扑在荣锦身上,也没空猜他们这些大人物的心思,约莫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有点丧良心,加上荣流年贪我财宝,我偷偷抄了他们龙族顶级法术龙众术,给荣锦送去。
“真不要?我一片好心哎。”我扬了扬手中捏着的几页残篇,“你别不识好歹了,我抄了好久呢,他们说龙皇修炼的就是这个。”
“你要打我吗?”她的嗓音干涩嘶哑,丝丝拉拉的说着,“你想怎么打我?”
因荣华半日前来过,她狐疑的注视我良久,似乎等我像荣华一样对她大施拳脚。
我暗自磨了磨牙,她长得是颗捂不热的石头心么,到了如今还认为我有坏心眼?
不信任委实伤透了人。
“说了多少遍,我没有恶意。”想她仍对我防备,我烦躁地指了指墙壁上的明珠,给了一个怨气满满的眼神。
“你细想想,十来年了,我对你不够好么?鲛王泪实属无上至宝,我舍得用它来给你照明呢。”
荣锦眼神动了动。
我负气似的不愿多说,扭过头横生闷气。
等了半晌,她才道:“你不开心。”
我白她一眼,甩着手娇气地道:“我开心?我该开心么?本是心疼你修不得法术,没日没夜抄这半个字也看不懂的鬼玩意,拿笔的手还酸疼酸疼的!你既不稀罕,不如扔掉好了!”
“不是。”见我起身要走,她忙跟着站起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裳一角。
动作很快,说的也很快,像是怕我真那样做了。
看着捏着衣角的小手,相比她面对荣华时浓重的戾气,多多少少有点体会到她的偏爱了。
我心底发笑。
就说嘛,再凶再冷,心性到底是个孩子。
我弯下身,隔着铁笼与她平视,捧起白嫩的小脸,目光竟是控制不住的瞥向额头,痴痴盯得久了,撞进一双清澈眼眸,匆匆忙忙收回了将要移到龙角上的手。
心脏咣当跳了几下
——我险些露馅了!
定定砰跳的心神,重新抬头,对上紧张兮兮的小脸,没忍住露出了笑容。
把抄得乱七八糟的龙众术残篇塞到她手里,瞪眼说道:“难得我大发善心,就算不喜欢,看在我辛苦一场的面子上,不许嫌弃哦!”
我变脸变得快,她微微歪头,迟疑着望望我,又望望手上的书页,抿抿唇低声说:“没有,我很喜欢。”
依然一脸没表情。
我却高兴了一整天,比她还高兴,好像收到礼物的是我不是她。
她的脸从来是冷着的,不对我的东西表现明显的好恶,而今终是卸下了警备。
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我接触荣锦,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的龙角,是荣流年的救命良药。
素闻魔族强大,拥有绝佳的愈合能力,只要使法儿把她潜藏的魔力聚在角上,炼出丹药可使断脉重连,残躯复原,她又是神裔,对荣流年不会产生任何伤害。
当时,慧蜃长老只说了秦川公主荣锦,我心想公主尊贵,角不好得,制定好了一系列计划攻略,让她自愿送给我。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她的处境会是这样,她也并不知道因为她的角是药引我才接近她。
只是我没想到荣锦那么好骗。
也许是我带着光向狼狈不堪的她伸出手的时候,也许是我捧着一堆灵果献宝的时候,也许是我折下一枝桃花插她发间说一句小美人配花的时候。
她没有朋友,眼瞳中常映的也是她自己的鲜血,她终究会被打动。
但她很傲娇,特别是看到我来找她,表面上没有表情,两只眼睛却像是黑夜中点燃了蜡烛,亮了起来。
我极少对上她那双干净的眼眸。
感觉无所遁形。
心知与她有愧,我也在尽可能的补偿,为此打听她的一切喜好,荣华说她没有喜好,但不要给她穿白色的衣服。
白色不详,荣锦厌恶白衣,大概是被别人说多了不详,与她的娘亲有关。
关于姜乐,我有耳闻,她是龙皇唯一的妃子,将身份往前推推,还是个魔族大祭司。
紫苍龙皇还不是龙皇的时候,秦川还不是很和平,反而荒烟漫草,万里贫瘠,并且战事频仍,动荡不安。
龙好杀戮,天道四象之首的青龙便在那时陨灭。姜乐作为上古巫神,有扭转阴阳,逆行乾坤的能力,她协助龙皇一举攻夺蛮荒,建立秦川,当时,龙皇几乎积攒了全族的信仰威望。
也是在那时节,龙族全随了龙神的荣姓。
后来姜乐为妃。十万年前将臣乱世,决战之际,姜乐恐伤及腹中胎儿,执意不肯祈坛祭福,紫苍龙神与将臣同归于尽。
再往后,就是姜乐为荣锦施展血祝,魔族身份曝光,龙族悲愤交加,龙后处死带来厄运的姜乐,荣锦虽然困在龙蛋中九万年,倒也捡了条命。
等荣锦出世,龙族又以荣锦为耻,觉得她玷污了高贵的血脉,是渊皇力排众议,封印荣锦神智,使她永远是个没有威胁的十岁小孩方才罢休。
姜乐消减了龙族人蛮荒时期遗留的杀戮之气,却减不去他们对龙皇盲目狂热的追崇。渊皇至高无上,他可以轻而易举改变他妹妹的处境,他没有。
因为姜乐用最后的生命换了荣锦存活的希望。
害,都是痴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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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照例去地下,拐过一座假山,却先听见几个龙女龙婆热火朝天讨论荣锦吃了瘪,随后神清气爽地离去。
……
我心下一凛,出事了!
提心吊胆跑去地宫,见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
一只白猫,皮毛完整,被血淋淋地剥下来,睁眼横死,狺目凝霜。
十岁大的孩子,陪在它身侧,无声呆滞地看着。
陡然撞到狼藉的场景,我思绪一片混乱,满脑子都是那几个龙婆的话。
“你是没瞧见她有多嘴硬,气得荣华公主回宫摔了不少宝贝呢。昨日公主身边的大龙女又来了趟,那半魔偷偷养的猫就死了。”
“呸,神不神魔不魔的妖孽,公主岂不早知她养了只畜牲,不予搭理罢了。不过训她几句嘴,那畜牲竟敢扑上来咬咱们公主一口,真是活该。”
我愣怔望着剥了皮的猫,一阵恶心翻涌,连安慰伤心的女孩都来不及,扶着墙不停地干呕。
荣华tm的疯了么?!?
她不仅没疯,她还受惊了。
回去后我重重病了一场,荣流年嘴上嫌弃我被自己吐晕抬着回来,背地里催了广白子好几次。
他难得推了公事陪我,破天荒的熬起羹汤,我养好了身体,正持续升温感情,荣华身边的奉香龙女慌慌张张跑过来,请我去瞧瞧她们家公主。
许是惊吓过度,荣华也将自己封在宫殿里,整整几个月不肯出来,不管是谁都不愿意见。
我直接带着人破门闯入,见荣华一整个躲在被窝里。
纵使做事过分,看见往日骄傲如孔雀的人吓成这副模样也不禁心一揪。
我叹口气,隔着棉被抱住了她。
她却说:“海棠,荣锦的猫死了。”
我无奈,拍着她的背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都过去了,没事的,没事的,一只猫而已。”
“不是我做的。”她缓缓收紧抓着棉被的手,低着声音强调:“不是我做的,诛人不诛心啊……”
?不是你做的
我意识到不对,连忙低下头,没错过荣华故意侧开脸,避开众人一瞬间的神色。
她的神色……是酸楚……还是悲怜?或许都有——她居然在心疼荣锦!不可思议,至少不应该。
不应该啊……
安抚好荣华再度去地宫,还是一人一猫。
只不过那猫儿,成了副苍白骨架。荣锦默默守在旁边,好像要等它醒过来一样。
我蹲在她身边,“阿锦……这条白狸……已经死了。”
“死了……”她呆了一下,喃喃:“死了就永远离开了……那,那就让它别死啊……”荣锦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委屈的哭求,“我把衣服给它穿上了,你让它别死,别死好不好?”
“阿锦!”我心疼的不行,告诉她,“死了就是死了,它成了一具枯骨,将来只是一捧黄土,你再也看不见它了。”
“……”她怔住,瞬间脸色煞白,我叹息,轻轻搂住温热的小身子,“人都要死的。”
“都要死……”荣锦低喃着:“那为什么我死不掉?死了会变臭,会变成白骨头,会埋在土里,土里是不是很黑……,”她打个冷战,“我,我可以不死吗?”
我拥紧恐惧到打颤的身体,一时又爱又怜。当初龙蛋未破,她带着传承记忆,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清醒挣扎了九万年,九万年与世隔绝,与活死人有什么两样。
“……阿锦不怕,以后,有我陪着你,我愿意做你的亲人,就算我死了,也会一直陪着你。”
她稍微动了一下,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也没有听见她拒绝。
我笑道:“成日冷冰冰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
荣锦抬起头,出现了一刻的茫然,声音都软了下来,“我这个年纪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大抵该是荣华公主那样高贵明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样子。
“要不,你试着多笑一笑吧。”我不由同情起她。
同情她不能像荣华一样的胡闹撒娇,甚至不能像我一样的自由来去。
死掉的狸猫,经过荣锦点头,我给它筑了个小坟茔,狸猫事件过后,荣华请兵守御离此最远的北方,即便回来复命,也再不踏进地宫一步。
而荣锦开始学着对我笑。她只对我笑。
小姑娘笑起来,嘴角洋溢着暖暖的弧度,黑亮如星的眸子灵动转悠,带着山水的灵气,十分治愈。
尤其是那对精致的小角,是我在偌大海族中,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对角。
这对漂亮的龙角,很快就不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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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不怜,予人苦难。
给了荣锦见一见这个世界的公平,也带给了她坎坎坷坷苦难交杂的半生。
给了荣流年见不得这世间万般疾苦的怜悯之心,却没有给他拯救众生的机会。
少女的成长缠着身苦,少年的病痛缠着心苦,铺着血和泪,过了一天又一天。
有一年的冬天,我记的尤其深,寒冷刺骨,万物衰微,而荣流年,亦在寒风雪日中病倒了。
那个时候的他,清醒时间越来越少,身体削瘦,苍白,我身上必得常备帕子,便于擦去他咳嗽时一同带出的血。
我通常是边帮他拍着背,边嘲笑他愈发是个病弱美少年。
“你不必可怜我,也不必看我看得紧,生老病死本就系于天命。”他常常这样对我说。
“外面纷争不休,像你一样心系弱者的有几人呢?只要心不死,终有将这万里浮云一眼看开的时候。”
“何必编话开导我,我全身上下形同废人,仅凭一残之躯,谈何抱负,目光所触山河,从来不会属于我。”
他的理想,他对生灵的仁爱,被病痛打击的支离破碎。
我心如刀绞,泪水打在他手背上,他轻微睁眼,又轻又慢擦去了我眼泪,露出安抚的笑,继而昏睡在山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瞧着他飘然一身青袍,仍是分不清颜色。我不失落,我的世界一片灰暗,还有荣流年这抹光彩。
可我仅剩的这抹光彩上天也要夺走了。
我本愚笨不识文,从那之后苦苦通读所有医书,始终寻不得比龙角更好的良药。
拿不出办法,可是荣流年七千年大劫在即,巫医测算他大限将至,我犹豫着要不要把目光转移在荣锦身上。
令人意外的是,强烈反对的人,是荣华公主。
“我等龙类,最尊贵的就是角,若取下她角,与践踏尊严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如干脆杀了荣锦。”
她来不及换下战甲,就跑来骂了我一顿。我背过身,强装的没心没肺,“我没有杀她的意思。”
荣华冷笑:“呵,就算你有,也杀不掉她,祭司殿里荣长渊亲口保证过,有他在一日,荣锦便不死。”
我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誓言什么诺言,冷硬地脱口而出,“也许剜角不会死呢,只要荣锦没死,渊皇就不算违背誓言。”
“好,好……”
她看起来失望极了。红红的眼眶望了我许久,终究闭上了眼睛。
“她不管对别人如何冷清,对你海棠,却是实打实的真心。原来,她的苦难在你眼中只是好玩的笑话,是你表现心慈善良的工具,海棠,你与我们有什么分别?”
是啊,有什么分别?
换做我是荣锦,要有多么绝望。
见过光明之后还要继续忍受黑暗;
一开始得到的便是虚假的情谊;
最后发现并没有人真的站在她这边。
无知无觉中,我缓缓滑坐在地上难掩伤心,世上难有两全法。
荣华临走扯出的那抹笑,直笑的人心里发苦。
剜角的事未定,荣华和我有了隔阂,我陷入两难,纠结着尝试与荣锦说清苦衷借角,谁想荣华暗中助她逃脱了。
荣锦是魔,未开灵智的生物对她畏惧,她知骑马胜过脚力,马却毫不恻隐跌落她,她被抓回来了。
想是马儿一跌,将她跌回了无尽深渊。
然而她一逃,也让我改变了想法。
为护那双角,她舍下了对渊皇厚重的感情,那样重要的一双角,不管我如何相求,她不会同意借给我的。
我松了口,我不再反对剜角。
剜角那日,我就站在门口。
里面的惨叫撕心裂肺,哭喊着叫了两声哥哥,叫了无数声娘亲,那声音贯穿我的耳膜,就像一把诛心的刀,将我的心一刀刀割碎。
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所能做的,只有不断默念着对不起。
她历过的苦痛那么多,她那么坚强,这次,这次一定也能扛过去的……
后来流年大愈,行走自如。
我们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荣华,她却不是为了祝贺流年顺利渡过命劫而来。
“小魔物伤口太严重,医也无用,前天扔出秦川任她自生自灭。”她信手扔给我从广白子那儿弄来的圣药,别扭着:“她甚憎我,多半宁死不受我恩惠,西南平阳,你去晚了,她性命不保。”
我摩挲着药,欲言又止。荣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敛了敛眼眸,轻启唇道:“我并非是个多嘴的,她不知道,背后是你……”
我舒口气放下心来,看了荣华很久,从剜角之后,荣华明白活人终是争不过死人,不再执着对渊皇虚无的爱恋,她理智沉稳的让我心惊。
平阳城外是一片乱葬岗,青山白骨,一地枯荣。
在白骨堆里,小小的姑娘静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我拨了拨稀疏的头发,变出一方手帕,擦拭她脸上的脏污,额头的血迹干在那里,擦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恐怖伤疤。
入眼处,触目惊心。
她鼻间呼吸微弱,额上结痂被擦掉,血液开始大量流失,丝毫没有止住的样子,我自知对她不起,狠狠心揭下一片花瓣,含在她嘴里,吸收了天地灵气,她不久就会醒。
我强撑不到她醒,也晕了过去。
荣锦真的失去了愈伤能力。
睁眼看到她,同样看到了完全损毁的面额。
她张着嘴,空洞的眼神望着天,当目光扫过我睁开的双眼,猛然颤抖了一下。
盯了有一会儿,她又侧过头去。
我察觉异样,刚搭上瘦弱的肩头便传来她强作无事的声音,“你没事就好,我也没事。”
随后是长时间的沉寂。
我明白,她不想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她拖着重伤,在白骨山不眠不休守了我许久,怕我醒不过来,和那只猫一样。
环顾四周茫茫的白骨,她从未接触过外物,一朝接触竟是整日与尸骨为伴,我心酸又难过。
忍住难受的想哭之感,我吸吸直冒酸气的鼻子,“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
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伸臂用力抱上来,低着声音:“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也许是秦川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感情与回忆,荣锦跟我说她想离开秦川。
她还说剜角很疼,疼醒后还要面对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她不愿回这里了。
我说也好。
她的一生不该在阴郁的地底度过。
翻过这座白骨山,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天地辽远。不止秦川,还有四方六海,八荒八极。
如此宏大的世界,有人还未踏出一步,先已经认识了人生。
大约我是荣锦最放不下的一个人,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
一场梦魇般的经历让那双耀黑瞳孔变得坚毅非凡,可在询问我时,仍然藏着小心翼翼的希冀与卑微。
多么可悲。
从前寄托有人救她脱离苦海,盼了几千年无望的日子,现在又企盼我同她一块离开。
我不想跟她走。……或者说,在她与荣流年之间,我的选择永远是后者。
其实,她喜欢我越深,付出感情越多,我越愧疚,越不安,我无法还给她同等的,也无法给她她想要的。
荣锦垂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低低说:“我知道,当我翻过这座山时或许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的,上天没有给我保护你的能力,所以我不得不把你交给别人。如果你愿意等,我会回来接你。”
我不解话中深意,只顾呆呆愣愣地点头。
于是她慎重发了誓,平阳关一诺,山海为凭,天地为证。
我恍惚了下,为她莫名的严肃顿觉好笑,抬眸间触见斗篷下严重毁坏的容颜,又难过起来,“谢谢你......”
想说谢谢她的角,撞进犹自认真的眼睛,一下哽在喉间,犹豫着吞下了。
不想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便伸手捏了捏雪白的脸颊,“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一定再回来。”
落日余晖拉下一道长长的身影,她走了。
不知前路,敢以命搏云天,只道令人无限钦佩。
而我心中难以镇定。
神界并不安生,神与兽、族与族之间战乱纷繁,杀戮和掠夺覆盖了人性,故有神界之乱,大族之外户不盈百的说法。这个镇压了五千年,身无法术的女孩,会漂泊流落何方,会遭受多少危机凶险,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放了她走,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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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燃灯这人吧,有良心,但不多(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