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以为不再与荣锦有交集,多年之后,我在娑罗与她重遇。
娑罗是独立的世界,所谓一域二界,指的就是秦川海域和修罗娑罗,与秦川不同,这两个六道之外的世界有天赐法阵伽持,先忍十恶,再除八邪。
娑罗皆是女修,又称娑婆诃,她们一族的美貌是娑罗引以为荣的珍宝,不过真正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她们只居住在娑罗界,很少出世,万年都未必会现世一次。
近日重溟海底产出一件稀世神器七星匕,渊皇遣流年送往娑罗苍冥神君处,我对这族女修颇感兴趣,便软磨硬泡的跟着他。
离娑罗界不远有座单隄山,途中路过,满山堆积的全是无面的头颅。
望着一山的人头……事情变得诡异了起来。
问及流年,他说旭岳山苍冥与苍贺兄弟不和,苍冥愤然出走,蒙娑罗王女收留,非但不知感恩,还取修女至纯至净阴元,增加修为。
这种邪法修炼神速,暗地效仿的人甚多。荣流年说这里欺压女子成性,便把我变回本体,放进他胸膛。
“好个恩将仇报的东西,神器落到这种人手里岂不由他更加丧心病狂。”我愤愤不平。
想不到,更让人气愤的是,口口相传的世外仙境,是个没有人权,没有尊严,只有无边摧折与屈辱的地狱。
不夜王城中,我们一行人受到了热情款待。
那是场盛宴。
难以想象,神界居然有这么一个群魔乱舞的地方。无人管束使得他们胆大妄为,他们饮酒作乐,将姣好的美人斩首洗去血放在盘上传视,饮得醉了又从那些娑婆女中挑出貌美的当众寻欢,甚至轮番上阵,多人享用一位貌美女修,手段下作的令人作呕。
一个斟酒小女修吓得哭出来,立即被扯走,大力掼在殿中央,摔吐了血。
苍冥的手下将她的头按在地面上,把酒言欢的天神们欣赏她畏惧惊恐的表情。
行径令人发指,只道神原来也有劣根。
“真可怜。” 歌舞升平的景象映着苍冥假惺惺的同情,他瞳孔明亮如星,吐出的话阴冷无比,“拖下去。”
在场的顿时高声哄笑,却未有一人站出来阻止,弱肉强食四个字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不够强,就会沦为玩物。
一张倾绝容色,于强者而言是锦上添花,于弱者而言是一场灾难。
我以为,至少不会包括荣锦。
一斟红艳艳的鲜血端上来,当苍冥说取自魔族腕上血时,我心底一片煞凉。
神界中,只有一个魔族。
大概他清楚荣锦与秦川的关系,朝冷下面容的流年摊手,“我可没怎么她啊,她不具半分法力,阴元对我没什么用处,喝了几口血而已嘛。”
流年冷着脸不语。
“哈哈,”苍冥故意抚起胸口衣袍,闪过一丝狠戾而兴奋的笑容来,
“她的两只角各炼了两枚丹药,治了足下幽毒……这样吧,你以另一颗交换,本王的美人万种风情,比你怀里藏的好看多了,随你挑选怎么样?”
“美人虽好,只是家有悍妻,在下无福消受。”荣年客套又疏离,忌惮他轻易看穿我所在,又明确表示除了将东西送到之外不会与他有任何往来。
我也对苍冥有着无法言表的厌恶,他的实力与地位,是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
许是以渊皇的名义而来,苍冥耸耸肩没有为难我们,只是态度逐渐冷却下来。
退了酒宴,我终究不放心荣锦,要流年偷偷找到她带她回家,他却锁着眉头只说还不到时候。
我心头一凉,“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她走出秦川,不是为了做取悦男人的玩物的。”
流年皱紧眉,“苍冥是恶神,尽管强于苍贺,旭岳王却更偏爱苍贺,他暗恨于心,不知得了哪种机缘,吸食这族气运,他私底下与荣长渊交情匪浅,荣锦流落此方恶地,想必是人生八苦,她要历个遍。”
我愈发不忍:“何为八苦?秦川困囚她五千年,难道还不够苦吗?我只想她平安,美好的事物,不该毁灭在一个无廉无耻的人手里。”
“海棠!”他轻轻喝道:“这是她的命数,以后你不能插手。”
我不常见他这般的色厉荏苒,蓦然一愣。
他低低叹口气,伸手抱住我,在耳边讲明:“仙妖神魔人各有运势,不论赐福是多是少,都有逢凶化吉之机运,惟她,凶之后为更凶,无吉一说。”
我万分震惊:“凭什么!”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姜娘娘一生改命,祸遗后代很正常。”
他道:“她没有多美好,最初是紫苍龙神与姜娘娘的一场交易,他们共同孕育出荣锦,来抵挡姜娘娘扰乱天道所要承受的天谴。”
几句话如晴天霹雳一般,让我好一刻都缓不过来。
霎时间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结局,也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心知渊皇在荣锦身上盘算着不为人知的计划,带她走是异想天开,就如娑罗以前是有黑夜的,自从苍冥来后,才叫的不夜城。
改变天定顺序,改换日夜轮回,苍冥不仅仅是一个“强”字能概括得了的。
谁也救不走荣锦。
我看着荣流年,他与我对视,目光中有着愧疚,更多的是坚定。眼泪纷然落下,我颤抖着,心里的惶乱庆幸,化为无数眼泪滴在他身上。
庆幸荣锦的不幸,是她心心念念的娘亲造成的,不是我,不是荣流年。
回到秦川,我混混沌沌过了几月,但绝口未提她。
偶然一次,与荣华闲磕牙,说漏了荣锦处境,荣华大怒,说堂堂秦川公主怎能任人羞辱,决定闯娑罗带她回来,却被渊皇强行送回海底。
荣华与渊皇彻底决裂。
那天的海域边,忧伤漆黑的眼瞳,映着湛蓝深海与她的悲凉笑容,
“一个人的心,真能狠到这种程度吗……我以为,以为让荣锦替姜乐偿够天罚,就能让他放下过去,可是他疯了,因为一个再也活不过来的人。”
我半知半解。
“你对荣锦的转变这么大,也是因为他吧?”
她的转变,似乎始于渊皇虐杀了那只猫。
荣华看也不看我,转身投入海中,也许她始终放不下剜角一事,连我与流年成亲,她也没有到场。后来听到她的消息,是她继位新一任应龙族长。
时间能冲淡的东西太多了,譬如感情。
它经得起风雨,经不起平淡的时间。渐渐地,我忘记了荣锦。
流年资质上乘,用三千年修炼龙众之术,虽与渊皇三日了悟的差距颇大,到底是数十万年来第二个掌握龙众顶层功法的龙族。
人人都羡他:“小荣公子好福气啊,贤妻在侧,悟性又高,想当年没有海棠夫人他哪能修炼哩,那魔婴力气忒大,十来个人都按不住,一说夫人在外面,她就不挣扎了。”
起初听到这些话,我心慌不止,可是时隔多年,我对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很难生出愧疚,她只是失去了一对角,而流年拥有健全的身体,才有机会造福众生不是吗?
当年的龙角之殇,我毕竟......毕竟也是揭了血肉喂她的啊。
世间有天道,维护公平正义,平衡世间善恶,应天道之机缘,顺自然之造化,天降神位,肃清平世。
肃之神域开启,流年说,他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一直以来,我自知天生平凡愚笨,面容也算不上出彩,是泯然于苍生中籍籍无名之人。
而他,天资卓越,半生辉煌半生落魄打磨出了玲珑七窍,他是天命之人,该到了发光发热照亮世人的时候。
夏日阳光正暖,难辨清织着的锦帛色彩,春秋不知第几次提醒我又将衣领缝错了颜色,我摸着泛着柔光的丝线,暗暗想着,
君若执着,我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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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流年死讯传来的时候,也是夏日晌午。
等来了神界二代参与争夺的人,全部命殒神府的消息,也等来了新女帝残忍嗜杀,灭万人掠夺神位的消息。
我独独没有等到荣流年。他是个骗子。
你听过心被撕碎的声音吗?就像锦帛被用力向两边扯开,沉闷沙哑,响过一声又一声。
你见过幸福破裂的景象吗?就像被狠狠摔落的名贵陶瓷,支离破碎,碎成一片又一片。
我悲痛欲绝,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我恨死了荣锦,我悔死了救她性命。
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死在白冥手里,为什么不留在不夜城......
九虚神女,刑戮正神
多么讽刺呀。
曾经阶下囚,今朝座上尊。
甚至我……我没有本事给自己的夫君报仇。
慧蜃长老也没有。白发的母亲,黑发的儿子,恨不得以身相替。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她目光苍枯,瘦消了身形,佝偻着脊背,去法神殿外长跪十日夜,求法神归还遗体。
神弗允。
最后的最后,我在秦川之南,给荣流年立了衣冠冢。南虞山有大片田野,能看见小溪和青山,是神界为数不多的温馨之处。他的新家旁边有荷塘,有野花,还种着我最喜欢的海棠树。
那时我想,我死后,与他共此一景,同埋黄土之下,一棺一椁相隔,生死早晚,也能算是团聚。
好像还有谁……还有荣华,我记得荣华也死在了那一年的秋天,枫树飘红,悄无声息的,她在枫树下面,成了一具干尸。
曾经美艳无双的脸庞衰竭干裂,如迟暮老妇,又如枯败树皮,一身血气精华被吸食殆尽。
我曾送去的那几篇龙众术不完整,荣锦练偏了法门,诡邪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导致龙族对荣锦讳莫如深,暗暗哗然她已是吃人喝血的魔头。
后来她又以一人之力屠遍娑罗之界,如此狠厉的报复,使得秦川大起慌乱,人人自危。
而我常去荣华墓前,放上两瓶牡丹酒,呆呆地坐上一天,荣华最爱美,临了走的这般不体面......聊着聊着,我掩面嚎啕,
孤矣,孤矣。
龙族历来团结,应龙族长与慧蜃长老儿女惨死,使得四族上下一心,选定上等神力者数万人,透支生命呕心沥血建造都天缚神阵法。
不知为何,明明她对龙族心存防备,却还是来了,被困缚神阵之中。
两方负有深仇大恨,他们并未立即要荣锦身亡,半年后她身无行刑之处,便钉在女魔姜乐起坛祷告的祭台,焚烧身躯。
秦川万人攒动,黑泱泱一片人群,我也去了,我要亲眼看着这个不复纯善的恶魔,死无葬身之地。
火刑台上,她被抽去龙筋,荆棘链穿透了琵琶骨,七七四十九颗锁神钉封印住了百骸经脉,半身的龙鳞被掀去,处处白骨外露,脸色苍青,奄奄一息。
我心头狠狠一抽,微阖了阖眼,不断告诉自己,她杀了流年,杀了荣华,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就是不知,能布善运,能止恶斗的姜乐有没有预知到她亲生女儿这么狼狈凄惨的一日。
伴随震天的喧嚣大呼,在呐喊着烧死魔孽的声音中,我亲手点燃了怒罡地火。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祸害遗千年。
那火分明已经烧去了双腿,就差,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陆压来了。
陆压,
这个男人,我现在不认得,但他持斩仙飞刀,钉头七箭书,一战,扬名了天外天。
他还领朱雀族凤阳都主而来,朱雀掌天下火,镇祸平灾,不灭地火熄个彻底。
眼睁睁看凤阳带走她,我束手无策。
混元葫芦射白光,罩八百万里秦川,一道道天火自葫芦之中迅猛落下,无数海底龙宫被天火点燃,烈焰滚滚,火光漫天。
灭顶之灾压来,哀嚎声遍野,死伤无数......
我又何其不幸,目睹一场人世灾难。
积攒了足足半年的雷雨到来,间杂着漫天的喊杀声自云端之上响彻整个秦川,天上迅速暴怒的闪起巨雷,震耳欲聩,气压很低。
那阴狠疯狂的男人,举着透血腥的刀,银白刃上刺穿的,有惶惑无知的孩童,也有拼死抵抗的龙心。
秦川龙族遭到大肆屠戮,满天血污。
而陆压这个名字,成了我今后的噩梦。
借着支离破碎的闪电,我微微睁眼,不期然撞进一抹笑容里,渊皇一贯的从容温和,坐在镶金高座上,抚摸着金色祭铃,我仿佛看见姜乐在他身边一样。
渊皇在笑,
笑的淡然,也笑得人骨头发寒。
自己的子民正在垂死挣扎着,无力反抗着,被血腥屠戮着......
他在笑?
他为什么要笑啊?
我脊背一凉。
似乎......好像......我忽略了一件事,陆压怎么会来?陆压怎么会有备而来……?
一阵剧痛侵袭了思想,两耳嗡鸣欲裂,脖间凉意过后,泪眼映着倒下的躯体,渐渐模糊,消失于天火之间......
我死不瞑目,一如当年剥皮的猫儿。
我至死都恨,恨天道不公,恨命途多舛,我恨女娲神殿每一个人,她们不该收留我恨之入骨的人——荣锦。
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睡了许久。再次醒来时,侍奉的女仙候在榻旁,说我睡了一年有余。她们叽叽喳喳道明来龙去脉,我愣愣听着,凄惶一笑,止不住的悲怆苍凉。
荣锦救了我......
忆之思之,怎不教人万念俱灰,和我有血海深仇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与她相依相生。
新生躯体有着说不出的契合,我跌跌撞撞朝外奔,遇一些小仙指路,沿途是大片大片的海棠,繁盛且美丽。
一抹白色出现在眼底时,我放缓了步子,这才发觉到,五六千年了,我眼中重新有了色彩。
青的草,白的云,朱红的殿墙,粉色海棠云荼灿烂,如火如锦,远远的与碧青天际共成一色。
那一树繁花底下坐着轮椅的白衣女子,正微微探身,轻抚跟前细嫩的枝苗。
像梦一样啊
她转过头来,风轻轻拂,树上的海棠起伏成一波粉色的海浪。海浪中飘下几片花瓣,她抿唇微笑,“海棠,好看吗?”
彼时我最恨的人,一个尊贵威严的上神,伤势痊愈后的首要之事,是耗尽神力让万年海棠一夜盛放,就为了我说一句好看。
不解释为什么治好我的眼睛,不解释为什么截断影子为我织就新身,不解释为什么取她的模样给我面容。
她又是否知道,龙族倾覆因她而起,爱情亲情友情接连离我而去,我深恨这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不知道,她不解释,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只是说,将来这里会种满海棠,问我可会欢喜,我说不会。
平阳关一别,大约有三千年,这是我第一次与她说上话。
只叹物是人非。
其实在这一刻,我还想着,即便命保下来了,至少她断掉双腿,也要跟流年一样,尝一尝不良于行的滋味。徒留余生遗憾。
没想到,仅仅残缺一双腿,竟让避世的伏羲大神亲自为其重塑血肉。荣锦完好无虞,我大失所望。
她笑时内敛冷清,外透坚忍,却不再有往日的灵气。
那个灵动温软的女孩,我见不到了呵。
今日的她,能踩堆积如山的尸首上位,能以数万同类祭剑,杀伐果断,冷酷绝情,有野心,有魄力,唯独没有良心。
这样歹毒的人,连死后同胞都不放过。
铸剑池里,烈火烹煮龙魂,透过扑面而来的炽热灼痛感,我耳中充斥着熟悉的亲友,惨痛嘶鸣的吼叫声。
她道:“你是我的软肋,我应该杀了你,可是......”
可是什么?我心如死灰的听着,她却止住声,好长时间不再开口。
定魂刃逐渐在火池里成形,她缓步向我走近:“从此,你我亲缘相牵,血脉相连,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我忍无可忍,狠狠将她一把推开,真虚伪啊,真虚伪啊,同族同脉之人,连轮回都入不得,那吃了她龙角的流年,又落怎么境地?
我惊惧交加,凄厉地叫:“我不用你假好心!该天杀的歹人,禽兽不如的混账!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她被推得身形不稳,我锁紧咽喉,泪却疯狂汹涌地滚下,“谁与魔头做亲人!孽障!孽障!害我家破人亡,我要你给我夫君偿命!”
命悬一线,她却不挣不展,一动也不动的愣住,然后说:“家破人亡的,是我。”
秦川安详幸福的生活,让我迷了心智,荣锦一句话,让我大梦初醒。
我松了手,低下模糊的视线,审视我掐出来的青紫,恍然才知我轻易享用到的温情,都是她求不到的。
我着实痛快,“早知姜乐是个魔头,留下的孽种也杀人如麻!龙族被灭,你和姜乐才是罪魁祸首,得了神位又怎么样,臭名昭著的是你,被人唾弃的也是你!”
“姜乐?”
她低喃一句,却不是关心神界多少人憎恨她,捕到那双瞳眸中有迷茫无措,我发了好心,一五一十与她讲着过往。
话说三分,口下留七分。
我瞒了前因后果,假称姜乐是被她连累,无力降福紫苍龙神。“你爹娘因你亡命,你族人因你魂消,你注定是个煞星,生就带着耻辱和原罪。”
“登神如何?魔就是魔,修炼再多神族术法,骨子里的血脉它也成不了真!”
“我就不该救你,下贱的半魔之子!”
……
那日我骂得她很厉害,她不说话,只是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我。
她让我过不去,我也要让她过不去。
铸剑冶火里,并没有荣长渊的残魂,我明白她放走他的缘故。
昔年暗无天日的地宫,她跟我说:“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说过爱我。”
现在遭遇欺骗背叛,又背负生母的天谴,加诸在身上的痛苦远没有心上的来得猛烈,我让她不如去死,她便沉默着一心求死,可是我不杀她。
福之后为凶,凶之后为大凶,姜乐赐给她的命运,她该受着。
照着菱花镜,镜里的人清雅疏淡,镜外的人肝肠寸断。
我无法不去恨她,我深深爱的人,我愿意掏心掏肺爱的男人,死在了她的手上。
自此,我跟随她左右。
准确的说,我替做影子,成了她的影子。
不计一日又一日,不计一年又一年。
神界多地混乱,各族间征伐不休,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几万余年,直到法神掌权才结束这种局面。
但这条路,最先并不好走。
荣锦曾与战争之中浪迹,观念与姜乐如出一辙,极厌恶战争杀戮,在位之后首当其冲便是平息战乱。
除止战外,她还意图刹尽娈女之风。孤身流浪的几百年,她身陷不夜城,被抓进澜沧窟,受尽了屈辱与不堪,见多了战乱与不平。
所看所感皆是世间最大的恶,
所以她想改变。
所以单隄山那满山遍野的头颅,有人为她们平了屈;所以被战火殃及祸灭的无辜生灵,有人为他们断了冤。
于公而言,她是个合格的法神。
然而,荣锦虽为三女帝之一,名头远远比不上她两位师姐,凭空出世拿下肃杀令,没等人反应,只听说新法神差点命丧秦川,长长久久沦为笑柄。
天外天的神,大多看不起她。
颁布的法令频受阻挠与嘲笑,各处流言蜚语四起,多少人想尽办法害她,荣锦虚坐神尊位,在神界寸步难行。
我借她容貌之便,得以一起共事,找出些战火源头的端倪:第二次神魔大战封印将臣后,和平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战事慢慢兴起,背后操纵者是灭亡的龙族。
处心积虑挑拨战争,荣长渊疯到不止想让整个龙族给姜乐陪葬!
我销毁了所有信息,造出荣锦要制服八荒的声势,试问习惯了高高在上的逍遥日子,谁愿受钳制?
压迫到一定程度,众神众兽自然群起而攻之。
刀光剑影间,荣锦还是培养了势力,如我所料,她发现温和手段没效果,采用了暴力镇压。
一开始,勇啸率先表示愿以新神为信仰,荣锦不拘身份,不查来历,一律收服,并用巫术将浩然无尽的功德换以忠诚。
她毫无生志,不关心落身上的,会不会是恶果。
有了好处,从此有神兽、异类、恶神、好战者、天主、天人、散修、观者拜她门下,信徒无一从善,许多是介于人鬼神之间的流亡怪物————非神,但又具神的威力神通;非鬼域,但又有鬼域的威力恶性,秦川划分出一百零八法地,共计八万四千尊。
属于荣锦的势力强势崛起,同时她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这些亡命之徒实力高强,即使荣锦发布严禁神魔往来的政令,也无人对她半魔半神的血统有非议。
谁敢非议呢,当你强大时,一拳把谈判桌上的狗打死,他们只会露出谦卑的笑。
凌厉、美丽、欲望、谋略,似乎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恶名昭彰,美名远扬,那都是她。
有时我会想,也唯有我,得以见证这个骄傲清冷、信念坚定的女子,是怎样改写了一段悲壮而惨烈的人生。
我该荣幸。
我做不到荣幸啊。
灯无芯则灭,人无心则死。
我愿我灭,我愿她死。
我为自己更名,叫沈燃灯。
除去制定法则,我跟她去了九狱,九狱仿照九幽娘娘建造的十八层地狱,用来镇压群神众兽,而幽深牢狱尽头,关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子。
隔着厚厚一堵冰墙,一人吊起双手在里,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两人安静立身在外,短短几寸距离,破不开万千遥远。
荣锦脸色清寒,无视他抽搐痉挛的身体与口中断断续续的碎语。
我笑她残忍了点,荣锦不言语,仿佛有不好的回忆,唇瓣抿的发白,我瞧个分明,那纤弱的身子,有着明显的颤怵。
“他,很恶心......。”
恶心?有多恶心?
端详鲜血浸染的脸,忽略深深浅浅新旧交错覆盖的伤痕,依稀见得凌乱发丝后的真容……
?不是当日不可一世的大神尊苍冥嘛
几千年不见……
荣锦说,娑罗女修何止千万,一人一刀,不挨完千万刀苍冥会一直活着。看见体无完肤的苍冥,我才明白那段经历对她影响有多大。
不过荣锦还不知道吧,没伸手救她出娑罗的,不止她的玄女师姐,还有我。被她杀死的荣华,也许才是真心待过她的人。
剜角那年,帮助她暗中逃走的,荣锦默认以为是我。
我很想,很想把这些事告诉她,看她崩溃,但不能,我需要她手中的权力,那是流年的夙愿。
听别人骂她妖魔,她会后悔,问我做的是对是错。我笑,然后千篇一律地答:“你永远是对的,这是掌权者的威严。”
背负姜乐的怨恨与整个神界的压力,她已经自暴自弃,对我的话言听计从,我说什么,她信什么。
天助我。
我引导她杀尽关押的众神,罪不至死的大有人在,背靠权势的多如星斗,她一个不留。
因此徒增另一个名号:杀神。
古今为王者,运道非常人所能及,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一点一滴消耗独属于她的气运。
神界稍有罪孽的天神异兽急剧下降,既是她累累血政的写照,也是她即将身死道消的根源。
每日每夜,她睡觉极不安稳,总尖叫着惊醒,一夜抱着膝盖,紧贴冰冷的床角呆坐到天明。
我不知梦到了什么,让她如此的畏惧,但狂喜至极,想来她缠身业障越来越多,肃杀令牌为她抵挡业果又如何,只会折磨的她生不如死。
然而我深陷复仇快感,却忽视了荣锦背后的女娲神殿,那里的神,出了名的护徒弟宠徒弟。
荣锦薄情寡义,无底线的宠爱呵护,都暖不融她一颗寡淡心,恰如堂堂玄女战神集万千至宝送她,换来的还是标准的正神冷漠。
不,单调的冷漠二字不足以形容她,我一直觉得,清冷的人总是清醒的。
好比荣锦,她有欲望,有理想,清楚的知道自己所欲所求,虽是规则下的人,却能随意覆灭规则,制定规则,所以她能清醒地压抑欲望,情感永远带着克制。
就是这样极端克制的人,为一个男人,致九金乌神陨,犯下大过。
我没来得及震惊她知法犯法,她为避责,私逃下界。
无论是哪儿,一样的弱肉强食。可人不能太强,否则收服不得,容易变成眼中钉。不将实力强的先淘汰,其他人怎么往上升?
不可把控的人,到底是一种威胁。
我懂这个道理,荣锦不懂。
她从小就不懂得弯腰,不懂得低头。
伏羲明察人心,又知荣锦不屑遮敛锋芒,封她法力变相保护她罢了,不然,即使玄女顶了她罪去往神墓受罚,她仍不会在伏羲手底下跑得那么轻松。
荣锦只杀不渡,积压的天怒神怨迟早大规模爆发,再待几时,乱世将现。
何况,她成圣在即,无功德加持护身,但凡有一丝临圣征兆,渡劫必遭抹杀。
可笑神视众生如蝼蚁,又要于众生之上榨取功德。如这种天赐机缘,神界不可能出现两次。
商天子暴政无道与荣锦一般,我料她应当不会参与,谁想女娲托付元始天尊,哄诱她积功德以抵消恶业。
上到远古神祇,下到两界大能,都在千方百计保她一条命。
她可真幸运啊。
法神大殿空落落的,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牧野之战广传天外天,她出尽风头,都道她此去让诸侯头低,天子同醉。
我一度以为,她不会回来了,过得日夜颠倒,转遍了法神殿每处角落,聊以消遣。
等啊等,等了六百多年。
她终于圆满了功德,而意料之中,意料之外,她只销了肉身。
我承荣锦一半智慧,领悟观天象术,那夜陨星冲入房宿,坠入青龙之腹,乃是凶多吉少之兆。
蛇曲入房,其色红黄,光衰焞焞,责责入晦,是以戮主,辅臣尽绝。
一代霸主,唯她而已。
按异象所指,她帝数将终。为此我特地去了旭岳山见白烛神君,告知白冥已死,与虎谋皮制作破魂咒,难得天时地利,没令她在下界殒命,我真的很惋惜。
惋惜我那满满一碗血。
可是,我无论如何想不通,短暂几百年,修文掌律的法神,为何爱上了一只妖,
一只蔑视法度的妖。
好笑又荒诞,一只蔑视法度的妖,和一位维护法度的神?
爱情让她明媚,命运让她飘零。玄女娘娘要她忘记,玄武族清河女君以望舒为镜,洗去她一身凡尘,她依然是不染世俗的圣洁神女。
一旦动情,真的能说忘就忘吗?
看清渊皇的真面目后,我记得她说过,情之一字,若能拿起,便能放下。
她当真没有那么洒脱。
此次归来,她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却很少去焚礼打坐、潜心悟道,她荒废政务,好像生命中,只余下三件事:
作画,缝衣,雕刻。
墨画与雕像,尽是一个样貌,当日盗走一颗神女心的人,居然是那般的凶劣面相?不说我甚不解她另类的眼光,两百年都看不腻,她是要数清猴毛吗?
一双纤长秀窄,笔书造律的手,生涩笨拙的绣起针线,虽然常常刺破指头,华贵不凡的男性锦衣,仍然堆积了整整一座宫殿。
她说:“重逢若无日,阴阳两座坟,待我死后,棺中不至空无一物。......”
剩下的时间,她单查破魂咒案件。
法神主智,依她的敏锐,很快便能查到神魔勾结的证据,奈何她一众私兵,在她逃下界后,我理所当然架空势力,效忠的仅我一人。
否则六百多年的秩序,靠谁维持?
亡她时机未到,可辅臣尽绝是上天的预示,她八万门徒归我驱使,我自然不会叫她顺利。
大概那妖仙压在山下受苦的消息,乱了她的心神,某日她用流年作为交换,求我聚起私兵,前往旭岳山压制白虎一族。
心高性烈的天神,终究还是服了软。
作为她形影不离的影子,我知道的,她疼那只妖仙疼在心间,不舍得他多吃半分苦,不舍得他多遭半点罪,不惜向相柳索要蛊毒,入修罗浴四十九天,用极端的方法换半日稳固的灵魂。
而惩办上古神族,她是奔着弃神的后果去做的。
她说要将肃杀令赠我。
她在位时,人神共怒之,人神欲诛之。我苦心研习律法,一应事务了如指掌,同样的执令能力,比之她,我不知仁慈了多少。
此间种种,荣锦筹划的天衣无缝。我的背叛,她通通知晓,一概装作不知......
也许,也许从决定给我容貌的那刻起,她就算定神位是流年毕生所求,是我余生所愿,我是惟一有能力接替她尽职尽责的人。
最终,我智不及她。
那些她视之如命的画作雕像,与熬干心血缝制的衣服一齐搁置偏殿,潇洒放把火,统统烧个精光。
大火里,她手捧巫书,单弱身姿明显的轻松,笑的很甜蜜:“我就要见到他了,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今次一别,再见无期。
直到很多年后我因她的死亡而消逝,才意识到,那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不重要了。
又是薄雾笼罩的清晨,又是夕阳灿烂的傍晚。
我成了新法神。
方觉,高处不胜寒。
安眠无知的人啊,根本不晓得风平浪静之下,完成了怎样巨大的变革。
真神作赝品,赝品终为尊
她洒以鲜血,所熬拼出的这条路,何以如此率性放下?可知从今牢固的靠山、掌戮的大权、追随的万兵,都不是她的了
而我名正言顺。
这个导致流年丧命的神位,神界年轻一辈险些因此灭绝的权力,有人争得头破血流,有人为一人,弃之如敝履。
我想起荣锦曾问过的问题,“我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我懂,那是心碎的滋味。
因为那天我就站在长阶底下,眼睁睁见她留下青鹤蜃海冠,想哭又不能哭,心碎了还要笑。听闻掌六道的后土娘娘设有无间地狱,我宁可去那里受恶火焚烧,也不要再有这一刻的痛苦。
她把荣流年炼作银冠,戴在了头上。
原来我爱的人,一直在我眼前。
而今她抛下一切追寻她所爱,想必懂了,可是她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碎了一颗心,永生独守空寂王殿,再也没机会懂了。
爱情,究竟是什么啊?
为什么让人宁愿不做神仙,也要飞下脏污的凡尘?为什么让人明知飞蛾扑火,也要固执的去走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了。
谁人能看淡,谁人不轻叹,谁人不眷念,谁人不留恋,谁人不痴缠,谁人不思凡?
流年已去,青青子衿,又能系悠悠谁心?
作者be沈燃灯X蜃龙
小剧场:
海棠:默认是我救你,那我可就不推辞了嗷
荣锦:……
荣华: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