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寒透明的身体穿过人群，最终停在了家里那条每天都来来回回穿过的走道上。

　　左边是女儿的房间，右边是老婆的。两扇门都大开着。

　　许从寒犹豫了一下，朝女儿的房间里看了看，女儿并没有嚎啕大哭，她周围坐着她的姐姐和妹妹，书桌前还靠着哥哥，房间里比起外面客厅的嘈杂很是安静，女儿也没有怎么说话，她脸上还有没来得及干掉的泪痕。

　　许从寒有些心疼，想像以前女儿哭时那样，坐在她的旁边，用干燥温暖的手抹掉她的眼泪。

　　他愣愣地朝女儿看了很久，这时靠在书桌旁的女儿的哥哥突然拿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女儿，他说：“来，送你个东西。”

　　许从寒看见，女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知所措地接过那张卡，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张卡可以展开，变成一张人民币的样子。

　　原来是张魔术卡。

　　哥哥又开口：“我原来给你变过的。”

　　女儿思考了一下，突然扬了扬嘴角。

　　看来她被短暂地带离了痛苦。

　　许从寒跟着女儿同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然后转身，朝右边的房间走去。

　　女儿的性子他放心，他更担心的是老婆，自己突然离开，他真害怕她会一下子崩溃伤了身体。

　　当他走过小转角，看到斜靠在床上的人时，心猛地抽疼了一下。

　　与此同时，正有些打盹的365号也感觉到了心脏的骤然不适，惊得急忙睁眼看向显示屏。

　　床上是个很憔悴的女人，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被泪水模糊得一塌糊涂，衣服来不及换，仿佛连一个舒服的姿势都无力调整，看上去苍老又无神。

　　365已经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

　　许从寒正被心疼与难受席卷了心头，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许多。

　　她的床边围了三四个人，有人悄悄抹着眼泪，有人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突然老婆开口了，他听见带着压抑哭腔的一句：“我恨他，他怎么能这样……”

　　那自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真切切的恨，可也让许从寒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他很少见到老婆像今天这样哭，上一次见到，还是……

　　他们全家一起搬床垫，自己和女儿一下手滑，差点没扶住，险些砸到了老婆。

　　那时老婆愣了一下，随后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大喊：“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要是我被砸死了，你们怎么办！！”

　　女儿靠在她旁边安慰她，许从寒却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

　　他和女儿都心知肚明，老婆只是被吓到了，心中本来就有的委屈被无限放大。女儿冲他比着口型：“快过来安慰一下我妈。”他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觉得老婆这个样子让人心疼又可爱，不自觉地笑。

　　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去干了老婆还没干完的那些活儿，把安慰这个重任全权交给了女儿。

　　对此同样不善安慰的女儿表示无语至极。

　　许从寒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再看看如今的她，流出的眼泪中尽是悲伤。

　　365感受着一阵一阵的隐隐的心痛，也有些不忍，在意识中劝许从寒道：“许先生，要不就先去做饭吧。”

　　许从寒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厨房里已经有亲戚在做饭炒菜了，许从寒略有着急地去看她们做了些什么，发现自己昨天切的茄子已经被红烧了。

　　许从寒讷讷的对365开口，语气中难掩失落和遗憾：“她们怎么没做茄盒啊……”

　　365号疑惑：“嗯?”他读到的资料写的没这么细，只写到许从寒没来得及做完那顿午饭，却没写“茄盒”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许从寒勉强笑了笑，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和我女儿商量今天的菜谱的时候，她专门说了她想吃茄盒的。”

　　说完他想想，又苦笑道：“哦不对，是前天晚上。”

　　那天晚上许从寒叫女儿拿来纸和笔，说是要写第二天的菜谱。

　　女儿兴奋地说：“让我写让我写！我的字好看！”

　　许从寒伏在小小的书桌前，女儿站在他旁边，一只手撑着桌子，低着头看着桌面上她随手扯下的草稿纸，两条腿不安分地轻轻蹦跶着。

　　许从寒随意轻松地应着：“哎呀，这都是破草稿纸，等全定下来了你再抄到好纸上。”

　　女儿撒着娇，哼哼唧唧地说好吧。

　　他问女儿想吃啥，女儿说：“嗯……我想吃茄盒，茄盒好还是藕盒好？”

　　许从寒答：“茄盒吧，茄盒好熟。这样就不做地三鲜了，做个可乐鸡翅。”

　　女儿欢欢喜喜：“太棒了全是我爱吃的！”

　　菜单定好了，大抵有七八个菜，许从寒和女儿高高兴兴地拿去给女儿的奶奶看。

　　奶奶带上老花镜，辨认了半天，最后笑道：“你爸这字怎么写的跟小学生似的。”

　　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

　　许从寒叹气。

　　这些事情明明离得不远，却隔了一整个生死的距离。

　　厨房里做菜的是老婆的大姐和三姐，许从寒看着即将下锅的鸡翅，有些着急地对365说：“那个，我该咋弄啊，一会她们把鸡翅也给做了……”

　　365号耐心地解释：“看见她们身上绕着的能量流了没，那个每个人都会有，包括你，我把你的能量流和她们的做一个小部分的交换，你就能按你的意志来做这道菜了。”

　　许从寒忐忑地试了一下，发现正做可乐鸡翅的大姐真的在按照他所想的来做，包括放多少盐，放多少可乐，还有他独特的步骤——放了一点点麻油。

　　许从寒一下开心了许多。

　　没过一会儿，一盘色泽鲜亮的可乐鸡翅就被装了盘。

　　365号问：“还要做什么菜？”

　　许从寒想了想，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就这一个就行了。”本来还想做茄盒的，可惜食材没了。

　　365号把许从寒的想法读的清清楚楚，他轻声说：“其实我可以做点手脚，再弄点茄子，你还可以再做个茄盒。”

　　许从寒却拒绝了，他说：“算了吧，我女儿可能会觉得难过。”

　　365不再说话，陪着许从寒来到客厅的沙发一角坐下。

　　家里原先很大的沙发现在坐了很多人，显得挤挤恰恰，许从寒坐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起身，又进了女儿的房间，坐在了女儿的窗台上。

　　他以前常常坐在那里和女儿聊天。

　　女儿相比较老婆而言显得冷静多了，和哥哥姐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365能感觉到许从寒心里那股复杂的说不上来的滋味，他知道，许从寒太想再跟女儿说说话了。

　　这时，许从寒突然开口了：“咱们出去转转吧。”

　　365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从寒是在对他说话：“嗯？”

　　许从寒说：“一会儿他们就吃饭了，要不，你也带我去吃个饭？”

　　这一句话带着玩笑的意味，其中酸涩难过的情绪却被365读得清清楚楚。

　　365清清嗓子：“行，你把我刚给你那张纸条揉碎，就能回来，我请你吃饭。”

　　许从寒“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365短暂中止了和许从寒的意识连接，刚才他一连收到了好几条新消息，他不用猜也知道是921那个家伙。

　　他打开显示屏，瞬间收到了一大批消息轰炸。

　　921：谙谙？

　　921：谙谙在吗？

　　921：谙谙你干什么呢？

　　921：谙谙？小谙？

　　921：唐唐？小唐？

　　921：唐谙你干什么呢？！敢不理我？胆儿肥了？！！

　　365号失笑，假装自己很冷漠地发过去三个字。

　　-叫代号。

　　这时许从寒刚好回来，推门进了屋，唐谙笑着关掉了聊天界面，任由那边不停地发来骚扰信息。

　　他对许从寒说：“走，请你吃饭。”

　　许从寒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

　　考虑到守夜人要见过的悲欢离合实在太多，天堂有给守夜人专门设置的调整处，以来调节守夜人们时不时就会有的情绪压力。

　　对于守夜人的管理也是很人性化的，只要不触犯大规大条，管理人员也常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在调整处里干什么的都有，有聚众聊天的，仗着资源不受限大手大脚请吃饭的，还有谈恋爱的。

　　调整处类似于一间小公寓，每个守夜人都会拥有一间，唐谙的公寓被他自己布置的很温馨，里面有橙黄色的灯光，还有两个简易沙发，做成了猫的样子，人一躺进去就能直接陷下去，被柔软的布垫裹上一半。客厅的一侧还有一扇关着的门，许从寒想，那大概是卧室。

　　屋里的家具很少，简单但足够舒适。

　　“吃什么？”唐谙问。

　　“你随便点，你想吃啥就点啥，给我随便点点就行。”许从寒下意识地回答。

　　唐谙有些惊讶于他这突然间的熟络语气：“嗯？”

　　许从寒刚想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说一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唐谙。

　　他手一挥，笑道：“哎没事，我之前老这么和我女儿说话，习惯了。那个，我吃汉堡吧。”

　　唐谙一边点好餐一遍调侃道：“饮食习惯不太健康啊。”

　　等餐的过程中，唐谙默不作声地读取了许从寒关于“点餐”的记忆。

　　之前每天下午都是许从寒去接女儿放学，有时他会不想做饭，就把手机递给坐在后座的女儿说：“给，自己点饭，想吃啥点啥，给我随便点点就行。”

　　女儿常常会很纠结，拿着手机翻半天，最后不耐烦地把手机一摁，撒娇耍赖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吃啥嘛，你想吃啥？”

　　许从寒笑着在前面回一句“随便”。

　　然后女儿又重新打开手机开始纠结。

　　这种局面在一对天秤座父女之间往往要上演个两三遍，许从寒才会不得已地做出决定：“你点汉堡吧。”

　　女儿顿时欢欢喜喜地点好餐，把手机顺着座椅，像滑滑梯一样滑到没有人的副驾驶座位上。

　　其实不过是父女俩都想吃汉堡了，没好意思说，都在等着对方做决定而已。

　　读完记忆，唐谙朝许从寒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有些无聊地坐在那里发呆。可能是真的饿了，他的手无意识的捂在胃部。

　　唐谙没有打扰他，同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打着游戏。

　　两个人，一个处于呆滞状态，另一个由于投花瓶太过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听到悉悉索索的钥匙开门声。

　　直到一个人站在了唐谙的身后，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两个人才吓了一跳，猛然转头。

　　来者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看上去比唐谙小一两岁的样子，面部线条棱角分明，从眼神到唇线，每一寸皮肤都透着凌厉的锐气。

　　然而他一开口，却是与他面容不太匹配的清透嗓音。

　　“唐谙！你是不是能耐了！学会回一句话就不理人了是吧？！我跟你说这事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唐谙在看清楚来人后顿时放松下来，叹了口气，无奈道：“在工作啊，怎么回信息？还有，不是说了叫代号？”

　　这个人便是刚才一直消息轰炸的921了。

　　921不满道：“365。”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你知道吗，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还活着了，你如果一句都不回我就知道你在忙了，你回了一句又不理我，是什么意思？”

　　唐谙说：“向你证明我还活着啊。”

　　921被唐谙噎得有些说不出话，这才意识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许从寒。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向许从寒微微鞠了个躬：“不好意思啊，我是921号守夜人，和……365号关系特别好，刚才没联系上他有点担心，所以才过来了，没吓着你吧？”

　　许从寒点头致意：“没有，没关系。”

　　921号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先生，他请您吃饭了没？”

　　唐谙不轻不重的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许从寒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梗，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答，况且365点的饭还没到，也不知道是算请了还是没请。

　　921倒是大大咧咧的：“害，你肯定不知道，365他败家得很，我们其他守夜人请吃饭都是隔段时间请一次，就他，每收个人都要天天请人家吃饭。”

　　唐谙在旁边笑道：“是呀，所以我的好评率是最高的吧。”

　　921撇嘴，随即傲娇的转身出门：“唉，走了走了，刷到好评率再来找你玩。”

　　守夜人的好评率是守夜人彼此之间加上魂灵试用期结束后的打分平均得来的，好评率越高，守夜人的权限就越大，这十几年唐谙的好评率总是位居第一位，倒不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权限，而是对别人好，是他的习惯。

　　房间里一下静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唐谙看向许从寒，等待他问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好评率是什么，刚那个人是谁，饭什么时候来……明明921来之前毫无违和感的安静在此时却显得有些突兀，令人有些不太习惯。

　　许从寒偏偏什么也没有问，他不是那种想问什么问什么的性子，在不知道自己想问的事情是否属于对方的隐私时，他往往会选择沉默。

　　唐谙和许从寒一样，不善于也不喜欢强行找一个话题聊。

　　那不如都不说话，自己想自己的事。

　　沉默持续到饭送来，他们再安静地吃完，许从寒把垃圾收入垃圾袋，对唐谙说：“唐先生，我的头七，我想去看看。”

　　唐谙点点头，拿出随身带的纸条在上面记好，又随口问了一句：“明天是你的追悼会，你不去看看？”

　　许从寒摇头：“人太多了，那么多人一起哭，挺吵的，头七去吧，人少一些。”

　　随后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给我挑的那套衣服太丑了，我不想穿。”

　　唐谙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纸条折好装进口袋，轻声道：“那好，这个先放我这儿，你去的前一天会给你，客房在那边，先休息吧。”

　　比天空还要高的地方，一幢一幢小房子里的灯相继暗了下去，天上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

暖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