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许从寒后，唐谙一个人悄悄地出了门。
门前是一片蛮空矿的地方，有一个双人的长椅。唐谙不喜欢太过吵闹，所以当初挑住的地方的时候专门选了这里，略微偏远一些，却也安静得多，白天不明显，一到了晚上，这里就显得和住宅密集区的繁华格格不入。
可是很舒服，虽然少有灯火，但能看到云和星星。
今晚的星星不太多，天空也显得暗一些，唐谙坐在长椅的右边一侧，身体微微倾斜，靠在把手上，目光有些迷离。
出神时，一双微凉干燥的手覆上他的眼睛，手指不算纤细但却也骨骼分明，这双手只是轻轻的遮挡在他眼前，借着还不错的月光，唐谙甚至可以看清皮肤上细细的纹路。
“猜猜我是谁？”921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谙把双手轻按在921的手上，笑道：“我不用猜，光用鼻子也能闻出来你是谁。”
“哦？”921绕到前面，坐在唐谙旁边，又往近凑了凑，几乎要粘在唐谙身上，“那我身上什么味儿？”
“我也不知道，肥皂味儿吧，也可能是洗衣粉。”唐谙说，“反正就很好闻，很香，而且一闻就知道是你。”
“啧，”921坐正，“还以为你要说是男朋友的味儿呢。”
唐谙看他一眼，玩笑地把921的脑袋往旁边推了一下。
“你一直就没走啊？”唐谙问。自己在屋里呆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估计921是一直等在门口了。
921不屑道：“怎么可能呢？我刚刚跑到天堂那头去转了一圈，又去还闲着没睡的同胞们家里都串了个门，回来才刚好碰见你的。”
唐谙说：“易亦，你满嘴跑火车的能力是越来越强了啊，想我就说想我了。”
易亦偏头：“才不想你。”
易亦前三个月接了个麻烦活儿，那个小孩是个还没懂事的，来了天堂还以为是游乐园，拉着易亦东跑西跑，愣是在外面拖了整整三个月，又是去池塘划船又是去山洞探险的，整得易亦和唐谙很久都没见到。所以易亦刚把那个孩子打发完，就立马申请休了一个礼拜的假，死活都不营业了。
易亦和唐谙仰头看着一大片天空，上面缀着几粒碎星和又大又圆的月亮，周遭又是一片寂静，好像这整片天空都是属于他们的。
“唐谙，你今天兴致不高。”易亦说。
唐谙把目光偏向他，看着他的侧脸：“怎么看出来的？挺厉害啊。”
易亦依旧盯着天空：“你平常不会不回我消息的，而且玩游戏也比今天专注。”
唐谙失笑，胳膊轻轻揽住易亦的肩：“是，今天是情绪不高，但不是不高兴。”
易亦说：“嗯，我能看出来。”
唐谙说：“这次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父亲。他对他女儿很好，真的，他非常非常爱他女儿。”
他又说：“虽然我没有当过父亲，也没有……被父母爱过，但是我能看出来。不是每个父母都能那么爱自己的孩子的。”
“今天见到他女儿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告诉那个小姑娘说，你要坚强，你要更加好好的学习，这样你爸爸也会安心。”
“但是我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他说，不用，不用听他们的，你完全有脆弱和哭泣的权利，学习，能学好就学，学不好就慢慢来，健康快乐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唐谙轻声的笑了：“你完全有脆弱和哭泣的权利……你知道吗，我觉得当守夜人最好的一点就是，这些从没有人告诉过我的话，我都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听到。”
易亦低头“嗯”了一声，在兜里翻啊翻，翻出了一粒很小的奶糖，剥开塞进了唐谙嘴里。
浓浓的奶香味在嘴里融化，在整个口腔里弥漫开来，唇齿之间都是层层递进的甜味。
“甜吧？我专门问那个小姑娘要的。”易亦得意道。
“好吃。”唐谙认真地点点头。
思绪就这么被绕开了，唐谙也懒得再去想刚才那个令人有些怅然的话题，就和易亦靠在一起坐着，直到一团黑着脸的云飘来挡住了月亮。
“快下雨了，回去吧。”易亦说，“你是去我那儿还是回你那儿？”
唐谙笑道：“去哪儿不都一样，反正就住隔壁。我还是回去吧，留客人一个人在屋里睡不太合适。”
易亦凑过去碰了碰唐谙的鼻尖，唐谙揉揉他的头发，说：“走吧。”
……
殡仪馆地处偏僻的郊外，少山少水少楼房少树木，就是不少来祭奠的人和到处飘浮的游魂。
许从寒到的时候，自己的两个外甥已经把所有贡品摆好了，蜡烛和香在石台上安静地燃烧，女儿和老婆蹲在旁边，烧纸的铁桶里已经窜起了火苗。
他临走前，唐谙告诉他，他如果以游魂的形态，就只能在旁边看着，还活着的人对他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所以唐谙用自己的权限帮他弄到了一份化形的申请，他可以化成场内非人的任何一样事物，四舍五入，也相当于有了实体。
他选择化成了铁桶里升腾而起的白色浓烟。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老婆已经起了身，默默地退后，拿起旁边的一包纸，眼睛周围是哭过后的明显红肿。
疲惫，苍老，又憔悴。
许从寒一阵心疼，他飘了过去，用力地搂住她，那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久违的陌生的触感。
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相拥都不一样，以前总是老婆凑到他的跟前，或是枕在他的肚子上，或是依偎于他的肩头，单手环住他的腰。
他好像很少这样主动的去索要一个拥抱。
许从寒突然很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不能多哄哄她，不能多主动地向她张开双臂，不能在她凑上来时顺势吻一下她的额头，这些其实都是他还活着的时候曾多次想过的浪漫，却因为死要面子迟迟没有兑现。
他只能在现在，用化成了烟的身躯紧紧的拥抱她，来弥补那些无法弥补的遗憾。
被浓烟包裹的妻子似乎是觉得太呛，抹着眼泪走到了另一边。
许从寒迟疑了一下，追着妻子飘了过去，再一次拥抱她。
那天是个无风的好天气，空气里有些寒凉，火桶边裹着热浪，热得人眼眶都是通红。
妻子看着那一团追随自己飘过来的烟，说话声里带着哭腔：“这烟一直追着我，我走哪儿它往哪儿飘……肯定是他……他还没走呢……”
许从寒往后退了些，他轻声地对妻子说：“我没走，我还在呢啊。”
他声音很低，他知道妻子听不到，所以那话还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两个外甥都是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年龄大一些的那个靠过去安慰地揽住妻子的肩，安抚道：“人都是有灵魂的，他会一直陪着我们的。”而女儿只是紧紧地挽了妈妈的胳膊，一言不发。
许从寒又过去慈爱地摸了女儿的头。
不明所以的女儿咳嗽两声，往旁边挪开了。
许从寒没有再跟过去。
唐谙游戏的间隙抬头看了眼时间，在意识里对许从寒说：“许先生，时限快到了。需要重新化形么？我可以再申请一次。”
许从寒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说：“不用了，我先回来吧。她们估摸着也快走了，我自己呆在这儿也没啥意思。”说完，许从寒揉碎了手里的纸条。
眼前瞬间又变回了守夜人的工作小屋，唐谙坐在桌子后面，对着他谦和地笑：“没想到还挺快的，我之前带的宿主每实现一个愿望都要好久。请你吃饭？”
许从寒笑：“不用请饭了，我这次回来的快，其实主要是因为我想起来件挺重要的事，你能帮我找个人吗？”
唐谙坐正了些：“什么人啊？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在……天上吧，我要找的是我爸，三年前走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着……”
唐谙想了想，说：“如果他真的来过天堂，肯定是有记录过的，查到是肯定能查到，但是如果不是我本人带过的，他最后是怎么选择的，是留是走，我查询不到，只有他对应的守夜人那里会显示。”
许从寒有些迫切地坐到桌子前：“帮我查查吧，麻烦了。”
唐谙没说话，打开显示屏，在上面输入了一串字符。
界面弹了出来，唐谙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许青林。”许从寒答道。
“死亡日期？”
“2017年4月7日。在c市省人民医院走的。”
唐谙把信息一一填入，点击了确认，界面变成了短暂的空白。
“稍等，别急。三年前的人，查起来需要点时间。”唐谙说。
许从寒点头，但目光里的急切已经越来越浓烈。
几分钟似乎被拉成了一辈子那么长。
终于，画面中弹出一张简单的表格，上面附着一位老人的照片。
“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位？”
许从寒几乎是从椅子上跃了起来，脚滑还没站稳就踉跄地冲到屏幕前，看清上面的人时顿时激动了起来：“对！对！就是他！这就是我爸！怎么样！他还在吗？？！”
“你稍等。”唐谙把自己的椅子往偏挪了一些，让许从寒能在中间看得更清楚一些，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这……好像不是我带过的。别急，我看看当时负责他的守夜人是谁……”
许从寒刚刚微微蹙起的眉顿时又舒展了些：“好，好，……”
“啊，”这次轮到唐谙皱眉头了，他自言自语道，“是167啊……”
“嗯？怎么了？”许从寒问。
“啊？哦，没什么，就是带你父亲的这个守夜人吧，脾气挺怪的，不太好相处。”
许从寒笑了，整个人更显得憨厚朴实：“没事儿没事儿，我性格好，我可以试试，说不定就问到了。”
唐谙还想告诉他，167那个人平常带宿主的时候，几乎是从来不告诉宿主还有当守夜人这种选择，而且据167本人高调的解释，他一点都不想每天多那么多新同事。
讲真，他是真不想和167有什么来往，不仅仅是他，天堂其他的守夜人也是如此。
但他想了想，还是起了身，打开了小木屋的门，对许从寒说：“那走吧，我带你去试试。”
走到167号小木屋跟前，许从寒就觉出了这位守夜人与众不同的气质。
别的房间里亮的都是橙黄色的灯，只有他的房间里，突兀地亮着白灯，白得刺眼，一看就没什么“诚竭为您服务”的温柔态度。
“唐先生，”许从寒试探着问唐谙，“这位167先生，他平时的生意是不是不太好？”
唐谙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一边清着嗓子一边说：“咳咳，是了是了，他的好评率不怎么样，基本算是垫底了。”
被许从寒这么一说，唐谙刚才沉浸在要拜访坏脾气朋友的负面情绪与紧张感缓解了不少，他上前去，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门发出一声“吱呀”的轻响。
谁想，唐谙半个身子还没探进去，就听脚边“夸察”碎了个杯子，紧接着就是伴随而来的极不友善的叫喊：“谁呀！没素质！进来前不知道先敲门吗？！！”
唐谙努力的压制着自己即将瞬间喷发而出的火气，挤出一个笑容，轻声细语道：“不好意思哈，我是365号，我带着宿主来的，想问您点事儿。”
门里一听来人还带了宿主，气焰顿时下去了些，不过还是难掩暴躁的嘟囔说：“今天不接客。回去吧回去吧。”
门外的许从寒犹豫了一下，也上前去，在门边更有礼貌地说：“167先生，您好，我是……”
他的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就被门内传来的呼噜声打断了。
睡……睡着了？
唐谙和许从寒面面相觑。
唐谙又上前去敲了几次门，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呼噜声更加均匀有规律了起来。
“……这怎么办？”许从寒问，“我好像还真挺急的，不过……要是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能算了。”
唐谙望向他眼里隐隐约约的失落，咬咬牙：“不，肯定还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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