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吕四郎,原是邻居酒坊的儿子,与陆家门当户对,来往很是亲厚,吕家大娘还曾开玩笑,让陆家女儿给她做儿媳妇。吕四郎从小便是整个村的孩子王,占着身体高强,最好打架,最爱欺负女孩儿,尤其喜欢欺负陆六儿,不是抢她的簪子,就是拿草丛老鼠来吓唬他,陆六儿天性胆小,再厚道,也撑不住他乱来,忍无可忍,告了几次状,他被阿娘扯着耳朵过来道歉,六儿总是躲在阿兄背后,赌气不见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爷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马。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怎知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由于新兵上任,关系不硬,也没有机会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错有错着,青梅竹马相遇,都愣了愣。
陆六儿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从少年疯狂拔高的个头和猴子般的瘦脸里找出几分旧时的模样。吕四郎到是一眼认出这干扁矮小长着受气包脸的黄毛小丫头是过去的邻居。宫里遇故识,实属不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淡淡上心头,都忍不住轻笑了。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这是无言的默契。
从今往后,每每相遇,目光交错,手指都摆出相同的形状。
“四郎好!”
“六娘好!”
宫苑深深,无声的招呼。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再后来,大家都在宫里混熟了,发现宫规虽多,但执行起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严。吕四郎和同僚关系混熟了,说陆六儿是同乡妹子,和他在光天化日下,偶尔说上几句家常话,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没什么油水 陆宫女负责的地方出不了头,宫女们勾心斗角也少许多,到是挺团结,再加上陆六儿年纪小,脾气好,人缘好,去和男人说上两句话也很难传出什么闲话来。大伙儿还趁机拜托她帮忙家里的情况和外面的新鲜事情,以解寂寥。
“陆呆子小妹。”某人一边巡逻,一边皮笑肉不笑。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某人巡逻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道,“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意娶她,如今嫁给屠夫做偏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他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数银子。”
陆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这猴子天天想卖我。”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经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埋头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的也差不多了,又见日头毒辣,便转入树荫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回来,疑惑问:“人呢?”
“干完活就走了吧?”陆六儿正待接话,却听见吕四郎的同僚说“四郎,你那邻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脸长的还颇标志,眉眼里还有几分贵妃的风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惯了美人,等着小家伙长开,必定是个绝色!你现在对她好点,不定,她哪天入了什么贵人的眼 前途不可……”
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呸,这种话也能拿来说,你前途迟早毁在那张嘴上。”吕四郎暴怒反驳,“那黄毛丫头有什么能看之处?还能和贵妃娘娘相比?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贵无双,无人能及,她不过是地上的烂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脸,她便软弱可欺的性子,她父亲担心女儿被欺凌,我理都懒得理她。”
陆六儿听愣了,心中有些泛酸。
贵妃娘娘喜欢歌舞,经常在梨园登台表演,圣人还为她击鼓打拍,所以她并不忌讳大家偷看自己的美貌,夸她貌美,以之民间有不少赞美贵妃娘娘美色的诗词流传。可惜陆六儿身份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宫附近,所以从未见过贵妃。
她回掖庭后 铜镜翻来覆去的照,镜子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虽然打扮朴素,却并不难看,这些日子干娘对她很好,宫里的日子也过习惯了,她很久没有掉眼泪,哪里像受气包了?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仙女又是什么模样?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和陆六儿性格投缘,关系很亲,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 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生,识的字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道,“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唉,反正就是她看你一眼,你骨头就会酥了。”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唉,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没留意好友的小心思,她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岁时都已经是第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厚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多的女人都从青春年华熬到了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虽说被放出来时已经是老姑娘了,佳偶难求,却总比守活寡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要有机会了。
陆六儿安慰:“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青儿幽怨:“你年纪小不知道,被男人打骂,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让我嫁出去,朝打暮骂也甘心。”
陆六儿差点给她噎死。
好男人,坏男人,除圣人外的男人都与宫女们无关。
她们注定是不会有男人了,所以她们最喜欢聊男人。
青儿打着瞌睡,做结束语:“只有像贵妃娘娘那样美的女人,才会让每个男人都倾心吧?才会有圣人这样尊贵的男人喜欢吧?”
“嗯。”陆六儿对好友的话一律附和,然后爬回床上,闭上眼,却怎么睡也睡不着,眼里放着的都是吕四郎的那张猴子脸,还有观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贵妃娘娘一样美,可是她的美得能让一个男人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机会在一起,可是让他心里心里喜欢自己一点点可以吗?会不会太贪心?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惚天上人间。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黑暗的压抑,落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寂寥传来。
陆六儿好想回家。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喜鹊花灯尾巴长,鲤鱼花灯肚子大,还有那只兔子花灯,眼睛长得和你一个样。”
“猴子花灯和你也怪像的。”
“你胡说。”
“你瞎扯。”
那些日子,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