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天宝15年，安禄山起兵造反。

皇上欲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陆六儿是没有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实在太偏远太渺小，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的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院，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吕四郎直直看了久违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道解释什么。

陆六儿也顾不得宫规了，像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着他。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的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的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陆六儿连连点头。

吕四郎交代完毕，也不停留，转身要走。

陆六儿在他走前，急忙问：“是……是你一直在帮我吗？”

吕四郎的脚步略微停了下，没有回头，迟疑片刻，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看在曾经为邻，你父亲对我多有照顾的份上，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

欣喜中稍稍有些失望，陆六儿赶紧停下要追的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六娘谢谢四郎的大恩了。”

吕四郎匆匆走了。

可是事情并未像他安排的那样顺利，小小的浣衣局来了总管公公，是圣人忽然下旨，开恩赦免了陆六儿的罪行，并提拔她为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随君出行。

若在往日，这是块天大的馅饼。

如今她觉得在宫里怎如何出宫好？更何况去贵妃娘娘身边做近侍，是全部宫女都想要的福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怎么会突然落在她头上，无功受禄，陆六儿快被馅饼砸晕了，迟钝的她都觉得里面有些不妙，满心都是不安和猜测。

可是圣人下令，她不能不去。

所幸贵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和圣人哭泣，除偶尔骂几句，也不太搭理她，将她视成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搁在一边。陆六儿只能默默地跟随车队前进。吕四郎倒是发现了她，虽有些郁闷，可惜没奈何，只能暂且放下。

车队行至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两三天。

听说圣人与陈将军争执不休，几乎翻脸，听说陈将军和将士们杀了杨国舅，还拦着说祸起贵妃，非要贵妃娘娘给个交代。

这些事情都和小宫女无关，只要老实本分，当差别出错就好。本着这样的心思，陆六儿默默在角落里做女红，给贵妃娘娘绣帕子。忽而高公公过来，满脸堆笑，对她说：“姑娘大喜。”

或许是小动物的直觉。

或许是高公公笑得实在太灿烂。

陆六儿觉得冷风阵阵吹过，头皮阵阵发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高公公又说：“贵妃娘娘召见姑娘，请跟小的去佛堂。”

乡下地方，佛堂离宫女住的并不远。陆六儿不经意抬眼，却看见陈将军带着满脸怨气的士兵围在外头，有个小太监捧着托盘快步往佛堂走去，托盘上似乎是条白色的布带？

一道惊雷劈下，真相被揭开。

圣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贵妃相似的容貌，太监送去佛堂的白绫，足以让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要替贵妃娘娘去死？

烟雨迷蒙，陆六儿觉得很冷，骨头冷。

这辈子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将年幼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这辈子要做个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温顺才是美德。她相信父亲的话，听话，懂事，她替五娘入宫，她勤奋工作，她从不害人，她诚实善良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忍下所有的不公和耻辱。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恶有报，她就不应该死！

明明陈将军和将士们要求去死人是贵妃！

为什么要换作她？！

因为贵妃娘娘被圣人深深地爱恋着，圣人舍不得贵妃去死，所以她要死。

因为贵妃娘娘高高在上，所以她要死。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17岁，不想死。

天道不公！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怨恨猛地爆发出来，极度的慌乱后是前所未有过的聪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困兽。神使鬼差，一个大胆的主意在脑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从所未有过的虚伪堆上一直很老实的面孔，她缓步入佛堂，环顾四周，圣人要求顾及颜面，里面仅有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为贵妃送行。

陆六儿很清楚，圣人在位以来，革新吏政，很是英明。就算老年宠幸贵妃，举止稍微显不羁，也不是蠢笨之人。在离宫的那天，他就为心爱的贵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铺平了后路。可惜就算她替贵妃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来和圣人在一起，否则将士们不会饶恕她的，而且圣人金口玉言，不敢轻易出尔反尔，贵妃娘娘活下来也多半会被远远送走，很难再与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见。

这是她九死一生的机会。

贵妃娘娘思及将要与圣人相离别，或许是永别，心神已乱，哭得肝肠寸断。

陆六儿入佛堂后，看了一眼白绫，不及宫人发难，抢先跪在贵妃娘娘面前，双目垂泪，带着无尽哀恸，低呼：“娘娘！陈将军谋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萨心肠，圣人慈悲心思，对宫人那么好，他们怎狠得下心肠？求娘娘，让六儿替您去死吧，六儿卑贱，死不足惜，娘娘万金之躯，应好好保重，终有一天再遇圣人相聚。”

大伙见她如此懂事上道，倒不好急着动手了。

贵妃在她被贬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听过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窃的真相，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勤勉做事，没有生过别的念头，是最老实厚道不过的孩子。如今见她甘愿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握着她的手，又落下几滴眼泪：“好孩子，你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陆六儿想了想：“若娘娘脱得大难，求娘娘为六儿照顾家人。”

“必保他们一世荣华。”贵妃连连点头，命宫人记下，交给圣人，再问：“还有吗？”

陆六儿迟疑片刻，脸色露出期待之色，有些紧张地问：“奴婢自幼信佛，听闻贵妃娘娘有金玉菩萨，听说摸一下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最是尊贵无双，六儿出身卑贱，自知无资格见菩萨尊容，如今替贵妃娘娘上路，也算沾了几分贵气，可否让奴婢临行前拜拜菩萨，让他们保佑奴婢能因功劳转世投个好胎？”

“你忠心不二，来世定为富贵人家。”贵妃娘娘命人取来金玉菩萨，放在案上，焚上香，意示她去祭拜。

陆六儿拜过三拜，缓缓站起，伸手抚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萨，含笑看向贵妃。

忽而，她倒持菩萨，用棱角处狠狠朝贵妃的鬓角砸去。

繁重的工作，让他的力气很大，求生的欲望，让她的速度很快，积年的仇恨，让她瞄得很准，没有犹豫，没有疑迟，没有迟钝，她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瞬间风云突变，贵妃娘娘连声都没有吭一声，直直倒地，芙蓉花钿满地，涓细的血流从发间缓缓流出，白暂纤长的手指微微抖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她至死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宫女，竟最有疯狂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