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

玄鹤在汇贤居一住不要紧，竟然足足住了半个月。

温儒倾人间蒸发一样连个消息也没带回来过，玄鹤也就只好留在储三爷身边，颇有一点寄人篱下的黛玉气质。

因为不好意思一直吃白饭，也为了显示自己聪明能干，玄鹤平日里就为储时通和越惜诚打打下手，帮忙端茶倒水刷碗筷，本来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时间久了，玄鹤发现储时通最近不大对劲起来

比如有这么一天晚上，趁着储时通去酒吧打理，玄鹤悄悄跟越和咬起了耳朵

季玄鹤惜诚哥哥，你有没有发现时通哥哥最近很不对劲啊？

越惜诚嗯？怎么不对劲？我没有发现啊。

季玄鹤他老是咳嗽，黑眼圈都出来了，而且一直捂着肚子。他是不是病了？

越惜诚这……啊！这是储先生的老毛病啦，这不是都秋末了嘛，天气一冷起来就容易伤风咳嗽，不是什么大问题的

玄鹤的细心使越和略感惊讶，但他瞬间掩藏起情绪，笑眯眯地安慰玄鹤

季玄鹤哦……这样啊。

玄鹤接受了一向温和厚道的惜诚哥哥的说法，觉得自己只是想太多，但越和经他提醒，一下子忧虑了起来，于是这天深夜，在满身烟酒气的储时通回到汇贤居后，发现越和还为他留着一盏灯

储时通惜诚？你还没睡？我都说了嘛，不用等我的啊！

越惜诚储先生，我想和您聊聊。

储时通怎么了这么认真？惜诚，出什么事了么？

储时通看着越和煞有介事的样子，瞬间收起了开玩笑的模样

越惜诚储先生，您喝酒了，对吧？

越和盯住了储时通的双眼

越惜诚所以您没有吃药，为什么？

储时通哦？呵！惜诚，你真是个仔细的人。

储时通明白了越和的意思，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搬了把椅子就坐在了越和对面

储时通是储时遥，他想耗着我，等我回去求他，所以把老爷子给我寄的药通通扣留了。上一瓶我已经吃完了，没有新的了

越惜诚那样的话，您的身体能撑得住么？连玄鹤都看得出来您很不舒服了，何必还要硬扛呢？

一向从容的越和有点着急起来，声音也不再四平八稳

储时通哼！我储时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早晚都是一死，难道我活着时受人支配，要死了还得按储时遥的路子来？我宁愿痛痛快快地死，也不可能去求他

储时通冷笑地把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越惜诚可是储先生，您的兄长想折磨您，您这样子岂不是遂了他的愿？储先生，您不应该破罐破摔一心想着死，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啊！

越惜诚您和我说过，您经历那么多痛苦，就是为了能好好活一回，现在怎么又自甘堕落了呢？

储时通惜诚，你错了

储时通轻笑着摇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储时通我的确是因为一心求活才走到现在，也过得不错的日子。正因如此，我说我不怕死才不是自甘堕落。惜诚，我的心本就高悬在苍穹之上，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把我拉进淤泥之中。

越惜诚储先生……

越和哽咽，他知道储时通坚强稳重，也明白了他的心意。的确，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人生为何要允许别人前来摧毁？以生命为代价来表达立场，是勇者和自知者才能够做的出的举动

储时通哎哎哎惜诚，不要哭啊，我自己都不在意，你还哭个鬼？

见到越和失落，储时通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笑嘻嘻地伸手给越和擦了擦眼泪

储时通不早了不早了，快睡觉！眼睛哭肿的话你明天的评书专场恐怕就没有人看了！

在储时通年轻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储克源的药，那时他甚至还在白天打零工晚上开黑车，无限地透支自己的体力，正因如此，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不需要父亲的药品也可以继续过下去。但正是那样的无限透支随着身体的代谢和恢复服药后产生的严重依赖性，把现实情况变得比他想象中更糟糕。一个月内的无数次心绞痛和呼吸困难使储时通认清了现实，就连服药也本来就只是苟延残喘，停药所带来的伤害更是他无法承担的，他的身体仿佛落日残阳，迅速地衰弱下去

越惜诚储先生，您真要上？

越和站在储时通身后，为他披上了《思凡》中尼姑色空所着的长矜，又抬手帮他戴上珠花点翠，仔仔细细地打理着每一个细节。

储时通平日随性，却十分在意戏台上自己的形象，听越和这样问，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储时通饰色空我可以的，现在不上，以后可能我就真没机会了

越惜诚那好……我去看看玄鹤吧，他恐怕手忙脚乱呢。

越和说着，轻轻退出更衣室并带上了门

储时通最近身体不爽，人也迅速消瘦下去，今天却突然要再唱《思凡》，并要求越和发出通知，准备茶点，招待父老乡亲，连玄鹤也跟着凑热闹，忙的团团转起来。即使担心，但越和也没办法做太多，只能够做“贤内助”，帮忙打理好店里店外的客人，等待储时通开场。他是科班出身，也十分喜欢储时通的这出《思凡》，但这次，越和只希望他能够平安唱完

储时通饰色空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

储时通所扮的色空端坐在桌旁，端着拂尘，手呈迎风指法，正一板一眼地念白。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气息与平常不同，几乎难以支撑唱念做打同时发挥，停药半个月以来，迅速下降的身体机能已经足够把他毁掉。今天执意出演，也是因为害怕如果自己真病入膏肓，就再也没机会穿上行头，走上舞台了

好在前半段并没有太多需要特别注意的大动作，以唱功为主，储时通很快就演到了尼姑色空坐在案几上，念诵佛经的场景。按照戏本子里的讲法，尼姑色空不愿终日诵经，因此心猿意马，不时左顾右盼。储时通深谙此道，自然演的活灵活现，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坐着的观众时，他猛地楞了一下

那位一身西服领带的老者，自己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储克源，自己的“父亲”

越和跟玄鹤不认识储克源，把他放进来也实属正常，但储时通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文兴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茶馆，但现在重要的并不是贵客来访，而是继续把戏唱完。储时通不再刻意关注储克源，而是重新投入尼姑色空的角色中，“她”站起身来，就又到了思凡的娇娥私自下山的场景

储时通饰色空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储时通饰色空学不得……

才只唱了这一句，储时通突然感到心口一紧，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就倏地冲上了他的大脑，他双眼一黑，再也撑不住身体，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台下观众一见这架势，立刻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凑上前，只抻着脖子看热闹；早在台下随时准备的越和跟玄鹤此时也是大惊失色，赶紧前去搀扶储时通。好一阵掐人中和呼唤之后，储时通才重新恢复了意识

储时通饰色空各位父老，储某人今日丢丑，得给大家伙儿陪个不是。

储时通有气无力，扶着越和的肩膀才勉强站稳，但还是一脸歉意地向台下众人鞠躬道歉

储时通饰色空因为储某身体抱恙，今日就算封箱，从今往后，汇贤居……就再没有《思凡》这一出戏了。实在对不起，请各位回吧……

越和唤玄鹤过来搀扶储时通赶紧去休息，自己则不停地圆场，连连鞠躬道歉，一一退还了票钱并送着宾客们离开

宾客大多是镇上父老，今天的这一出来的突然，但毕竟都是乡里乡亲，大家虽不满却也能体谅储时通身体不适的情况，也就拿着退还的钱乖乖离开。越和忙着张罗，并没有注意到储克源还独自坐在屋里，当他看见这一位先生时，储时通本人就已经强撑着换下了衣服，摘下了头面，也草草洗了脸，由玄鹤搀扶着走进了客堂

越惜诚储先生，您休息吧，这里有我整理！

越和听得储时通走过来，赶紧劝他回去歇歇，但当他看见储时通直接坐在一位陌生老者身边时，心里就明白了几

越惜诚储先生，敢问这位是？

储时通老爷子，好久不见

储时通已经从方才的心绞痛中缓了过来，他并没有回答越和，而是直接坐在了储克源的身边

储时通您老人家亲自跑过来找我，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

越和识相退下，还拉走了躲在一边偷看的玄鹤。客堂尚未打扫整理，茶桌都已经搬了下去，只剩一排排长凳短椅，也没法给这父子俩人上茶上水，越和索性也没有忙着沏茶，而是坐在后厨，等待听储时通吩咐。当然，这可不是干坐着，因为玄鹤早就挤出了一肚子问题来了

季玄鹤惜诚哥哥，你骗我！时通哥哥病的很严重的，对不对？

越惜诚我只是不想让你多心啊，这也是储先生的意思。

季玄鹤那，那个老爷爷，是时通哥哥的爸爸么？

玄鹤一边问，一边偷偷摸摸地从后厨的门缝向外看。他是个孤儿，这么大了才被师父领养，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对“父亲”这样的词十分敏感，但越和忧心忡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偷看是并不礼貌的，这才让他听话地坐回了后厨，百无聊赖地蹬着腿望天

越惜诚储先生和父亲关系尴尬，我也不好去打听他的家事，所以……但是咱们还是别乱想才好。

这对父子关系的确尴尬——储时通和自己许久未见的父亲并排坐在凳子上，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谁也没打算先开口。直到储时通烦得点上了一根烟，储克源才试试探探地劝了劝他

储克源时通啊，不要抽烟了吧？

储时通我拿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非得等我点上你再让我掐？

储时通老爷子，你来都来了就甭跟我在这儿客套了啊！有话您就说吧，我听着呢！

储时通故意咬重“您”这个字，浓浓的讥讽意味不言而喻，储克源自知储时通并不待见自己这个“父亲”，但毕竟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可能反过来压低自己的姿态，因此他整了整领带，还是客套了起来

储克源时通啊，你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吧？

储时通对啊，拜您所赐呗！

储克源我给你的药，你还记得吃么？

储时通吃了啊，储时遥他俩帮我吃的。

储时通含蓄地点明了双胞胎兄长对自己的欺压，以此讽刺父亲区别对待。储克源面子挂不住了，自己这个三儿子江湖气重，说话带着火药味，根本就没把自己这个爹放在眼里，但自己这次来，还真是有事想“求”储时通，因此他尴尬地假装咳嗽了几声，然后终于不再兜圈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储克源时通，跟我回去吧，我希望你能够看在父子情分上，帮我完成我的科研项目。

下集预告:

父 慈 子 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