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内,魏轩望着黑沉沉的洞顶,周边阴沉沉的一切,不禁回想起过往。
父母惨死那夜,七岁的自己在尸堆里学会了闭气假死。
流浪第五年,他抢野狗的食物时被仙门弟子当乞丐驱逐。
「云梦双杰?可笑,他们连世上还有我都不知道。」
那是魏无忧第一次懂得,原来人的血,可以这么烫。
七岁生辰刚过三天,他伏在阿爹魏长泽宽阔的背上,鼻尖萦绕着母亲藏色散人身上清浅的草木气息,在一片喊杀声与兵刃撞击的刺耳噪音中,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咸。他自幼体弱,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此刻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周遭是乱晃的人影,扭曲的面孔,还有昔日曾一同把酒言欢、此刻却刀剑相向的所谓“亲友”。他听见母亲一声清叱,剑光亮如匹练;听见父亲低沉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兽。然后,是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一声,又一声。
阿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去,随即猛地将他和阿爹推向更深的黑暗。“走!”她只来得及喊出这一个字,便返身决绝地迎向追兵,剑光爆开,如星陨落。
阿爹背着他,发足狂奔,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断浸透他环在阿爹颈前的手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他脸颊生疼。不知跑了多久,阿爹的脚步一个踉跄,带着他一起重重摔进一个冰冷的土坑。腐叶和淤泥的气息瞬间涌了上来。
“无忧……”阿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一只手却仍死死护着他的后脑,“别出声……闭上眼睛……无论如何……别出声……”
他依言闭上眼,感觉到阿爹最后用力将他往尸堆深处塞了塞,沉重的身躯覆盖上来,随即,那点微弱的暖意也迅速流失,变得和他身下的泥土一样冰冷。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混合着死亡特有的沉寂。他听见脚步声走近,有人在翻动附近的尸体,刀尖戳刺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都死透了?”
“嗯,魏长泽和藏色……确认了。那小崽子……”
“没看见,可能跑了吧?一个病秧子,在这荒山野岭,活不过今晚。”
脚步声渐渐远去。
魏无忧没有动。他记得阿爹的话。他放缓呼吸,直到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心跳也压得极慢,慢得像要停止。他学会了人生第一课,用最惨烈的方式——闭气,假死。
不知过了多久,夜露浸透了他的破衣裳,冷得他牙齿开始打颤。他小心翼翼地,从阿爹已然僵硬的手臂下挪出来,借着稀薄的月光,看清了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他没有哭。只是伸出脏污的小手,轻轻合上了双亲未能瞑目的双眼。然后,他转身,踉跄着,一步一瘸地,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
这一走,就是近五年。
起初是靠着野果、草根,偶尔掏到的鸟蛋。后来,他学会了和野狗抢食。那是在一个荒废的村落,他饿得眼冒金星,看见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撕扯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拖来的、带着点肉丝的骨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抓起手边一根粗硬的木棍,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低吼,冲了上去。
野狗龇着牙,涎水直流,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他比狗更凶,更不要命,木棍胡乱地挥舞,好几次差点被咬到,最终竟真的吓退了那条狗。他扑过去,抓起那块沾满泥土和狗涎的骨头,不顾一切地啃咬起来。
“哪里来的小乞丐!滚远点!别污了这块地!”呵斥声伴随着一道无形的气劲扫来,将他连同那块骨头一起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泥地里。
他蜷缩着,抬起头。不远处,几个衣着光鲜、腰佩长剑的仙门子弟正掩着口鼻,嫌恶地看着他。他们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声音隐约传来。
“……云梦江氏……魏无羡……当真了得……”
“……姑苏蓝氏……并称双杰……”
魏无羡。
他听着这个陌生又隐隐牵连着血脉的名字,听着那些赞誉之词,只觉得胸口那团沉寂了许久的火,又幽幽地烧了起来,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凉的讽刺。
云梦双杰?呵。
他们可知,这世上还有一个他,魏无忧,像野狗一样在泥地里挣扎,靠着抢夺野狗的口粮苟延残喘?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些人,只是更紧地蜷缩起身子,抱住了怀里那点残破的、带着腥气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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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山终年云雾缭绕,人迹罕至。
魏无忧是被山涧的寒气冻醒的。他不知怎么走到了这里,只觉得浑身滚烫,力气一丝也提不起来,倒在寒潭边的碎石上,连动一动手指都难。视线开始模糊,或许,就要结束了吧。这样也好……
“小娃娃。”
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费力地抬起眼皮,逆着光,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旧布袍的老者,手持一根青竹钓竿,正坐在寒潭边的一方大石上,钓线垂入氤氲着寒气的潭水中,身边放着一个粗陶酒壶。
老者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水面,声音平淡无波:“你眼里烧了五年的火,是想烧毁这人间,还是想照亮……你自己的归途?”
魏无忧愣住了。烧毁人间?照亮归途?他从未想过。那火日夜灼烧,只是痛,只是恨,只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发不出声音。
老者终于回过头,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如他身后的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不想说便罢。老夫只问你,是想带着这团火,把自己烧成灰烬,还是想……让它换种烧法?”
换种烧法?
魏无忧看着老者,看着他那仿佛隔绝了尘世所有纷扰的平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他用尽最后力气,撑起半边身子,朝着老者的方向,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
老者看着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钓竿,走过来,将他轻轻抱起。那怀抱,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和一种奇异的温暖。
“罢了。从今日起,你便叫无忧吧。魏无忧。忘却前尘,方得心安。随我在这灵隐山,学一学如何……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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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灵隐山的岁月宁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老者自称“闲云散人”,医术、剑法、奇门遁甲,乃至音律,无一不精,却从不强求魏无忧学什么。只让他每日清晨采集带露的草药,辨认药性;午后于竹林间静坐,感受风动、竹摇、叶落;黄昏时,吹奏一支青竹削成的短笛,笛声初时滞涩,渐渐空灵。
那团在胸腔里烧了五年的烈火,并未熄灭,却在日复一日的山风水韵、药香笛音中,慢慢沉淀,不再灼痛,反而化成一股幽深的内息,流淌在四肢百骸。他苍白的脸颊渐有血色,单薄的身形抽长,立于山崖之巅,广袖白衣随风而动,竟有了几分飘然出尘之态。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笛声呜咽时,他会在清冷的月光下,凝视自己与记忆中那人越发相似的眉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
闲云散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在一次魏无忧为他斟酒时,缓缓道:“医者,悬壶济世,救的是人,渡的是心。你的路,不在山中。”
魏无忧执壶的手微微一顿。
他沉默地收拾好行李。他向闲云散人叩首拜别。
老者颔首,只赠一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心安处,即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