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下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哭闹孩子，执拗地捶打着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穹顶。沉闷的撞击声无孔不入，在巨大而空旷的空间里反复回荡，敲得姜昭悦太阳穴隐隐作痛。她缩在角落一张宽大的橡木桌旁，面前摊开的《格氏解剖学》厚重得如同一块墓石，密密麻麻的铅字在眼前游移、模糊，又固执地重新聚合。
她闭上酸涩的眼睛，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带着一点从窗外渗进来的湿气。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页、灰尘和受潮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原本该是令人安心的书卷气，此刻却闷得人胸口发堵。研一开学的第一周，这座闻名遐迩的顶尖医学院图书馆，便毫不客气地露出了它严肃而冷硬的底色。庞大、森严、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像一座知识堆砌的堡垒，将每一个闯入者无声地包裹、挤压。
姜昭悦无声地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强迫自己把目光钉回书页上复杂的肌肉图谱。就在这疲惫的当口，一阵轻微的、带着湿气的风拂过她的鬓角。
有人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很轻的动作，椅子腿划过地面，只发出极其短促的一声“吱呀”，像被这图书馆的寂静掐住了喉咙。但这微小的声响，在姜昭悦此刻过分敏感的神经上，却像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开一圈涟漪。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一种……遥远又模糊的气息。她下意识地侧过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收拢的长柄伞。黑色的伞面，伞尖正对着她的方向，一滴饱满的水珠顺着伞骨滑落，“嗒”地一声，砸在光亮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水珠碎裂的声响，竟让她心尖也跟着莫名地一颤。
接着，她的目光沿着握着伞柄的手往上移。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从一件深灰色衬衫的袖口中露出来，袖口挽着，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小臂。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那微微卷起的袖口边缘。
一点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痕迹，像是某种淡绿色的植物汁液，干涸后留下的一抹极其浅淡的印记。很小，很不起眼，却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姜昭悦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极其轻微地顿住了。
时光毫无征兆地倒卷，呼啸着将她拽离了这座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图书馆，抛回八年前那个同样喧嚣嘈杂、却带着阳光味道的午后。
十五岁的夏天，空气里永远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的微焦气味，还有操场上飞扬的尘土。初中的体育课，永远是男生们宣泄过剩精力的战场，也是女生们躲在树荫下窃窃私语的时光。
姜昭悦独自坐在操场边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投下的浓密阴影里，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演算着复杂的几何辅助线。可她的心思，却像一只不受控制的蝴蝶，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了纸面，轻盈地飘向不远处那个喧闹的篮球场。
目光的焦点，牢牢锁定在那个穿着白色8号球衣的身影上。冷沉函。他像一道迅捷的白色闪电，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抢断、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流畅，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有几缕不服帖地粘在光洁的额角。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他高高跃起，手臂伸展，指尖稳稳地托住飞来的篮球，手腕轻轻一抖，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空心入网。场边立刻爆发出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掌声。
姜昭悦的心跳也跟着那入网的“唰”声，漏跳了一拍。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眼前的题目深深困扰，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剧烈运动后特有的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极其清爽、沁人心脾的薄荷香。
她猛地抬头。
冷沉函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胸膛还在起伏。他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有几滴挂在线条清晰的下颌上。那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深色玻璃珠，明亮又干净，带着运动后特有的热度，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姜昭悦的心跳瞬间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习题本，纸张在她指尖发出轻微的哀鸣。
冷沉函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局促，只是随意地抬起手臂，用卷起的袖口蹭了蹭下巴上的汗。那深蓝色的校服袖口蹭过他的皮肤，留下了一道非常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绿色草汁痕迹。姜昭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那道小小的印记上。
“喂，”他开口，声音因为运动有些微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看你坐这儿半天了，不热？”他一边说，一边随意地在她旁边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闻到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薄荷味。
“还……还好。”姜昭悦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操场上的喧闹完全吞没。她感觉自己的脸烫得更厉害了。
冷沉函似乎笑了一下，很短促。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他的手指修长灵活，动作自然随意。姜昭悦的余光瞥见那是一小盒薄荷糖，深绿色的塑料盒子，上面印着一个白色的雪花图案。
他熟练地用拇指顶开盒盖，倒出一颗小小的、裹着白色糖霜的绿色糖粒。他自己没吃，而是随意地朝她这边递了递。
“喏，提神。”他侧过脸看她，眼神坦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分享。
那一瞬间，姜昭悦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鼻尖萦绕的那股越来越浓的、清凉又略带刺激的薄荷香气。她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枚小小的绿色糖果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颗凝固的、剔透的翡翠。他的掌纹清晰，带着运动后微湿的潮气。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从他温热的掌心里捻起那颗糖。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掌心皮肤，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接触，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让她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谢……谢谢。”她把那颗糖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糖粒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点点。她根本不敢看他，视线慌乱地落回自己的习题本上，可那些字迹在她眼前全都扭曲跳跃起来，模糊一片。
冷沉函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和拘谨。他自顾自地也倒了一颗糖丢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嘎嘣一声咬碎，那清脆的声音在姜昭悦耳边无限放大。清凉的气息，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呼吸，丝丝缕缕地飘散过来，萦绕不去。
她始终低着头，手心里的那颗糖，被她攥得越来越紧，几乎要融化，黏腻的糖霜沾满了指尖。那冰凉的触感和浓郁的薄荷香，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她的感官里。
……
图书馆里，那份凝固的、带着湿气的安静，像一层无形的膜，将姜昭悦从遥远的记忆里猛地拉了回来。雨声依旧固执地敲打着穹顶，咚咚咚，咚咚咚，单调而沉闷。她眨了眨眼，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摊开的厚重解剖学图谱上，复杂的神经血管网络交织在一起，冰冷而陌生。
可鼻尖，那缕若有似无的、极其熟悉的薄荷冷香，却固执地穿透了旧纸页的尘埃味，丝丝缕缕，清晰可辨。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咚！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一次侧过头。目光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只握着黑色伞柄的手，一寸寸向上移动。深灰色的衬衫袖口，挽起一折，露出的那截小臂线条干净利落，皮肤是冷调的白。视线最终，落在那张脸上。
轮廓比记忆里更清晰了，褪尽了少年的圆润，线条如刀削斧凿般深刻分明。下颌绷紧，透着一股沉静的克制。鼻梁很高，在图书馆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投下小片阴影。他的嘴唇抿着，唇线很薄，显得有些疏离。最让她心头一悸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十五岁球场上那种毫无遮拦的、带着汗水和阳光的热度。此刻，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秋的寒潭，深邃，幽暗，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有些怔忡的面容。没有惊讶，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注视。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牢牢地锁定了她。
八年。整整八年的时光，无声无息地从他们之间流淌而过。那些被小心翼翼藏在日记本里的薄荷糖纸，那些在草稿本上写了一遍又一遍却从未寄出的名字，那些操场上喧嚣的风和阳光下奔跑的身影……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沉默的、带着潮湿雨气的对视中，轰然倒卷，呼啸着将她淹没。
他看着她，那双沉静的深潭里，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像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然后，姜昭悦听见了那个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被时间磨砺过的、独特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图书馆单调的雨声背景音，一字一句地落在她的耳膜上，也重重地砸在她猝不及防的心尖上。
“姜昭悦。”
他叫了她的全名。不是疑问，是确认。
“……好久不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