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昭悦。”

“……好久不见。”

那三个字，像冰冷的金属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蜗深处，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染过的、沉甸甸的质感。姜昭悦握着笔的指尖猛地一蜷，笔尖在摊开的《格氏解剖学》扉页上划出一道突兀而扭曲的深痕，几乎要戳破纸背。

图书馆的穹顶之上，雨声依旧沉闷而固执，咚咚咚，咚咚咚，敲打着神经末梢。空气里旧纸页和灰尘的味道似乎更加浓重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那股萦绕不散的、熟悉的薄荷冷香，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缠绕上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道沉静如寒潭的目光。喉咙干涩得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干瘪生硬的音节：“……冷沉函。”

名字出口的瞬间，心头某个地方被狠狠拧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涩。八年了。这个名字在心底的尘埃里沉寂了整整八年，此刻被重新唤醒，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重量砸在舌尖。

冷沉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每一个细微的慌乱都刻录下来。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扫过她面前摊开的厚重解剖学图谱，扫过她指间那支划破了扉页的笔，最后，落回到她微微绷紧的脸上。

“研一？”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被时间打磨过的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姜昭悦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基础医学方向。”

冷沉函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掠过她手边那本厚厚的图谱，又淡淡地移开，仿佛只是确认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神经科学。”他报出自己的方向，言简意赅。

空气陷入一种粘稠的沉默。图书馆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他们之间无声流淌的、几乎凝滞的时间。曾经熟悉到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意会的少年，如今隔着一张宽大的橡木桌，中间横亘着八年杳无音信的空白，陌生得如同隔着冰冷的玻璃展柜。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次目光的短暂交汇都像是一次仓促的试探，又飞快地各自闪避。

姜昭悦低下头，死死盯着书页上那个被划破的名字——“Gray”，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未移开，带着无声的重量压在她的头顶、肩膀，让她如芒在背。无数个问题在喉咙里翻滚、冲撞——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吗？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偏偏是现在？为什么袖口……还会有那抹淡绿色的痕迹？

可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福尔马林的棉花死死堵住，又涩又痛。

冷沉函也沉默着。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摊开的专业书上，指节微微屈起，显得平静而克制，只有那偶尔无意识划过书页边缘的指尖，泄露了一丝并不如表面那般沉静的端倪。

尴尬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在蔓延。直到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乐毫无预兆地响起，单调而悠长的旋律在空旷的空间里盘旋，像一声迟来的赦免。

姜昭悦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她手忙脚乱地扶住椅子，又飞快地把厚重的《格氏解剖学》合拢抱在胸前，厚厚的书脊像一块盾牌，笨拙地挡在身前。

“我……我先走了。”她语速飞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甚至不敢再去看冷沉函的脸，视线仓皇地掠过他深灰色衬衫的领口，便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垂下。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那本沉重的“盾牌”，脚步有些踉跄地汇入开始流动的人潮，朝着门口的方向挤去。

冰冷的雨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姜昭悦站在图书馆高大的廊檐下，看着外面被路灯切割得明暗交织的雨幕，长长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没能平息胸腔里那团灼热的混乱。

她回头望了一眼。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隔着影影绰绰走动的人影，她看到冷沉函依旧坐在那个角落的位置，没有动。图书馆顶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带着距离感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他抬起一只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自己卷起的袖口边缘——那个残留着淡绿色草汁印记的地方。

姜昭悦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夜里，任由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试图浇熄那从心底重新燃起的、带着薄荷凉意和遥远阳光味道的火苗。可那火苗，似乎只被冰冷的雨水暂时压制，在更深的地方，固执地、微弱地燃烧着。

* * *

接下来的几天，姜昭悦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实验室里。基础医学研一繁重的课程和实验任务，成了她最好的避难所。她刻意避开了图书馆那个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甚至避开了那个区域的阅览室。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雨天的重逢，不去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袖口那抹刺眼的淡绿。

可生活在这座顶尖医学院里，相遇似乎避无可避。

周五下午，基础医学实验楼，三楼，A307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清冽，形成一种独特而冰冷的“学院气息”。巨大的不锈钢解剖台光洁冰冷，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姜昭悦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大褂，戴着一次性乳胶手套，微微弓着腰，全神贯注地盯着解剖盘里的那只青蛙。

周围是同学们压低的讨论声、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隔壁组不小心溅起生理盐水的细微动静。她努力屏蔽着这一切，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指尖那柄小巧锋利的柳叶刀上。刀尖稳定而精准地移动着，小心翼翼地分离着覆盖在青蛙心脏表面的薄薄筋膜和血管。那颗小小的、暗红色的心脏，还在顽强而微弱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和舒张，都牵动着姜昭悦的呼吸。

这是重要的实验课内容——蛙心灌流与神经递质观察。她需要剥离出完整的迷走神经，观察其对心脏搏动的影响。成败在此一举。

她屏住呼吸，刀尖抵住一根极其纤细的神经分支，正要进行最后的分离……

实验室沉重的金属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阵带着走廊里凉意的风卷了进来，吹动了门边的白板纸，也吹动了姜昭悦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

她下意识地抬眼瞥了一下门口。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冷沉函站在门口。他同样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衬得他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他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实验记录本，目光平静地扫过实验室内部，然后，毫无预兆地，精准地落在了姜昭悦身上。

像一道无形的聚光灯突然打亮。

姜昭悦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指尖那柄原本稳如磐石的柳叶刀，极其细微地、却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微乎其微的一颤。

刀尖下，那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迷走神经分支，在锋利的刃口下，极其轻微地偏移了一丝角度。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实验室背景音掩盖的“噗呲”轻响。

刀尖极其精准地切断了它旁边一条更细小的血管。

一小股暗红色的血液，如同被压抑后突然找到出口的泉眼，猛地从切口处涌了出来！

“啊！”姜昭悦低低惊呼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惊惶的尾音。猩红的血点迅速在青蛙灰白色的体腔组织上晕染开来，像一朵骤然绽开的、不祥的花。那颗原本还在微弱搏动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出血刺激，猛地剧烈抽搐了两下，搏动的节奏瞬间变得狂乱而无力。

完了！实验对象毁了！观察无法进行了！

巨大的挫败感和慌乱瞬间淹没了她。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惊讶和探究的目光。她手忙脚乱地放下柳叶刀，想去拿止血钳和棉球，指尖却因为慌乱而变得笨拙不堪。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带着一股熟悉的、极其清冽的薄荷冷香，穿透了实验室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清晰地钻入她的鼻腔。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在她身侧投下一片带着无形压力的阴影。

姜昭悦的动作僵住了。她甚至不敢抬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解剖盘里那片刺目的猩红和那颗渐渐失去活力的心脏，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

一只戴着同样乳白色乳胶手套的手，沉稳地伸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迅捷而精准，毫不迟疑地拿起她放下的柳叶刀，又拿起止血钳。他的动作流畅、冷静，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仿佛眼前这小小的混乱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了解剖台。那股薄荷冷香的气息更加清晰，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实验室特有的冰冷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将她牢牢笼罩。

他的侧脸离她很近，近得她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绷紧，专注地盯着那片混乱的出血点。

姜昭悦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盖过实验室里所有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她全部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在这个突然靠近的人身上，集中在那股挥之不去的薄荷冷香里。

就在她以为他会沉默地处理完这片狼藉然后离开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杂音的、冰冷的清晰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也狠狠扎进她猝不及防的心脏深处。

“当年转学，”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有那微不可察的尾音，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为什么不说再见？”

冰冷的金属解剖台边缘，清晰地硌着姜昭悦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腰侧，带来一阵钝痛。她猛地抬起头，撞进冷沉函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不再是图书馆里的深潭，此刻更像两块淬了火的寒冰，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暗色情绪，有质问，有沉甸甸的失望，甚至还有一丝……被漫长时光熬煮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痛楚，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姜昭悦试图用八年时间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指尖残留着青蛙血液的粘腻感，和柳叶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她看着解剖盘里那颗渐渐停止跳动、被猩红包围的蛙心，那无力而绝望的抽搐，像极了她此刻胸腔里那颗疯狂鼓噪、却找不到出路的心脏。

巨大的慌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欲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那片狼藉之上，仿佛那里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混乱的锚点。握着止血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颤抖，从紧咬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怕你发现……” 她的声音顿住，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半句，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砸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我偷看了你三年草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