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发现……我偷看了你三年草稿本。”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昭悦感觉整个实验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消毒水的清冽，甚至不远处烧杯里液体加热发出的细微咕嘟声，全都消失不见。世界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撞击的轰鸣，还有那句脱口而出、带着滚烫羞耻的话在冰冷空气里灼烧的回响。
她死死低着头，视线仿佛被钉死在那片被蛙血染红的解剖盘里。青蛙那颗彻底停止跳动的心脏，灰暗地躺在猩红的中央，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她能感觉到冷沉函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沉得像铅块，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洞穿的重量和……难以置信的错愕？她不敢确认。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周围同学压低的议论声、探究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密密匝匝地扎在她裸露的后颈上。脸颊烫得能烙饼，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冷沉函俯身靠近时带来的那股清冽薄荷香，此刻正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冰冷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他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如此具有压迫性，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姜昭悦终于承受不住那无声的拷问和巨大的羞耻感。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抓向解剖盘旁边放着的止血棉球和纱布。她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清理掉这片狼藉，清理掉这场让她颜面尽失的意外，然后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她所有伪装都瞬间崩塌的人！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不顾一切的慌乱。手指胡乱地抓向那叠白色的纱布，指尖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发麻，不听使唤地扫过了解剖盘冰冷的金属边缘。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脆响，猛地撕裂了实验室诡异的寂静！
解剖盘旁边，一个盛放着半瓶透明生理盐水的小玻璃烧杯，被她慌乱挥舞的手臂狠狠扫落。烧杯砸在光洁的不锈钢解剖台边缘，瞬间粉身碎骨。玻璃碎片和冰冷的生理盐水四散飞溅，如同炸开了一朵绝望的冰花！
碎片飞溅到姜昭悦的白大褂下摆，溅湿了她的裤脚，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几滴盐水甚至溅到了她的脸颊上，冰冷刺骨。但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了。巨大的声响像一个休止符，彻底炸碎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
“啊！”周围有女同学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整个实验室的目光，瞬间从好奇的探究变成了赤裸裸的聚焦。所有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玻璃碎片落地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
姜昭悦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被冻结的雕像。她看着脚下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水渍，看着解剖盘里那片刺目的猩红，看着自己沾着血污和生理盐水的、微微颤抖的手……巨大的无力感和铺天盖地的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至顶。眼眶猛地一酸，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一片模糊。
完了。一切都完了。实验搞砸了，场面失控了，连带着她小心翼翼藏了八年的、最卑微的心事，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她只想立刻消失。现在！马上！
姜昭悦猛地一咬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强行压回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甚至不敢再看冷沉函一眼，也顾不上一地的碎片和湿滑的水渍，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尊严尽失的地方。她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就想往门口冲。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隔着薄薄的乳胶，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一种近乎灼烫的力度。那力量像一道铁箍，瞬间锢住了她所有逃离的动作。
姜昭悦浑身剧震，像被电流击中。她惊愕地、被迫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眼眶，模糊的视野里，是冷沉函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下颌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震惊，有被冒犯的愠怒，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焦灼和受伤？
“放手……”她挣扎，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嘶哑，微弱得像濒死的蚊蚋。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冷沉函没有放手。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她剖开，看清她心底最深处的慌乱和逃避。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周围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实体。所有同学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实验室里只剩下姜昭悦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就在这时，冷沉函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加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拽！
姜昭悦猝不及防，脚下本就踩着湿滑的玻璃碎片和水渍，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撞进他怀里！
惊呼声再次从四周响起。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撞上他胸膛的瞬间，冷沉函的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抬起，不是去扶她，而是猛地探向他自己白大褂内侧的口袋！
姜昭悦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冷沉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笔记本。
封面是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廉价的硬壳纸，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颜色是一种褪尽了鲜亮的、陈旧的土黄。纸张的边角因为长时间的使用和翻阅，已经卷曲、发黑，带着明显的岁月侵蚀的痕迹。整个本子透着一股被时光反复摩挲后的疲态和沉重。
姜昭悦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本子……这个本子她认得！哪怕过了八年，哪怕此刻视线模糊，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冷沉函初中时用的那个草稿本！那个永远放在他课桌右上角，被他用来演算各种难题、随手画些乱七八糟涂鸦的草稿本！也是那个……她曾经无数次，趁着课间无人注意，或是假装从他座位旁经过时，屏住呼吸，用飞快又贪婪的目光偷偷瞟上一眼的草稿本！那个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隐秘心跳和卑微注视的、再熟悉不过的草稿本！
他……他竟然还留着？！而且随身带着？！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残存的思考和伪装。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周遭所有惊疑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泛黄的旧本子，大脑一片空白。
冷沉函攥着她手腕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力道甚至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让她无处可逃。他的胸膛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微微起伏。然后，在姜昭悦惊骇到近乎凝固的注视下，在周围所有同学屏息凝神的死寂里，冷沉函猛地翻开了那个陈旧不堪的笔记本！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手指用力地捻开一页页同样泛黄、边缘磨损的纸张。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公式推导、潦草的几何图形、物理电路图……那是属于一个天才少年专注而孤独的思考痕迹。
然而，冷沉函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飞快地翻过一页又一页。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掠过那些演算的痕迹，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
终于，他的手指猛地停住！
他用力地将翻开的笔记本，高高举起！举到姜昭悦的眼前！举到足以让周围所有屏息窥探的同学都清晰可见的高度！
惨白的实验室顶灯，毫无保留地照亮了那翻开的一页。
纸张是同样的陈旧泛黄，上面同样有演算的痕迹。但此刻，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都沦为了微不足道的背景。真正刺眼、真正攫住所有人目光的，是那页纸张上，所有空白的地方——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姜昭悦”。
“姜昭悦”。
“姜昭悦”。
“姜昭悦”……
那些字迹，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有的工整得像是在练字，有的却潦草得近乎发泄。它们挤在公式的缝隙里，爬在图形的边缘，霸占了页眉页脚的空白……像一片疯狂滋长、无声呐喊的森林，将整张纸填得密不透风，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
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少年时代滚烫的心跳、无法宣之于口的焦灼、日复一日的凝视和……被漫长时光封存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思念。
冰冷的空气里，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中，那股熟悉的薄荷冷香，此刻却像燃烧的火焰，灼烫着姜昭悦的每一寸皮肤。她看着那近在咫尺、被高高举起的铁证，看着自己那三个字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占据了整个视野，世界彻底崩塌了。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却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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