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式动物中心的玻璃门在冷沉函身后合拢,将姜昭悦独自留在洒满金色夕照的台阶上。唇角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灼烫的幻觉,混合着柠檬纸巾的清新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心里,搅起惊涛骇浪。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的深蓝色实验服和那个沉甸甸的草稿本似乎都失去了重量。整个世界仿佛被夕阳的柔光浸泡得模糊而温暖,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宣告着某种不真实的美好。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冷沉函走了出来,手里的样本盒已经不见了。夕阳的金光瞬间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他抬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依旧站在原地、脸颊绯红的姜昭悦。
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他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像是夕阳落入深潭时泛起的细碎金光,明亮而温暖。他迈步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
“好了?”姜昭悦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哑,轻得像耳语。
“嗯。”冷沉函应了一声,视线从她泛红的脸颊,落到她怀里抱着的实验服和草稿本上。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本子,而是将她怀里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实验服拿了过去。
“这个,”他掂了掂那件实验服,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洗过再还你。”
姜昭悦的脸更热了,连忙摆手:“不,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可以……”
冷沉函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已经将实验服搭在了手臂上。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她另一只手臂下夹着的那个旧草稿本。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拿走。他的视线在那泛黄的、边缘磨损的封面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变得有些深沉难辨。夕阳的光线将上面那些细微的折痕和污渍都照得清晰可见,也照亮了封面右下角那个极其模糊的、褪了色的墨水笔签名——冷。
他抬起眼,看向姜昭悦,声音低沉了些许:“这个本子……”
姜昭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将本子抱得更紧,像是怕他再次说出“扔了吧”三个字。
冷沉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深了深,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沉重与释然的语调:“……它很重。”
姜昭悦怔怔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里面不止有你的名字,”他看着她,目光像是穿透了八年的时光,沉甸甸地压下来,“还有……很多别的。”
那些绝望的涂鸦,那些对命运的诘问,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恐惧和挣扎,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咀嚼的苦闷……以及,在所有这些沉重的缝隙里,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写下的,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微光的名字。
姜昭悦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涩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她用力点头:“我知道。”声音哽咽,“我现在……知道了。”
冷沉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神情牢牢刻印下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强行拿走,而是掌心向上,悬停在那个本子前。
一个等待的姿势。
姜昭悦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细微划痕的手,又抬眼看看他深邃的、映着夕阳和她的眼睛。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痛楚与甜蜜的勇气,缓缓从心底升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同样缓慢地、郑重地,将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承载了太多时光重量的旧草稿本,轻轻地、放在了冷沉函向上摊开的掌心里。
他的手指收拢,稳稳地接住了那个本子。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微麻的战栗。
他没有立刻将本子拿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托着那个本子,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交接仪式。
“它曾经很重,”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姜昭悦的心上,“但现在……或许可以轻一点了。”
因为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背负所有。因为那些沉重的、晦暗的过去,似乎终于被此刻夕阳的暖光,和眼前这个人湿润而坚定的目光,照亮了一角。
姜昭悦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冷沉函收回手,将那个旧本子重新夹在臂下。动作依旧,却似乎不再有之前的沉重感。他抬眼望向远处。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边铺满了绚烂的晚霞,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瑰丽无比。
“不早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温和了许多,“送你回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被晚霞笼罩的校园小径上。影子被拉得很长,时不时地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抚平一切伤痛的静谧与温柔。
路过生科楼前的布告栏时,冷沉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崭新的、印刷精美的海报——“第八届神经退行性疾病前沿论坛”。
海报的主讲人名单里,“冷沉函”三个字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在海报上自己的名字处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看不清情绪。旁边的姜昭悦也看到了,心脏微微一紧,下意识地看向他。
冷沉函却已经移开了目光,侧过头看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下周五。”
姜昭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告诉她论坛的时间。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深藏的、却不再刻意隐藏的沉重,一股巨大的勇气和决心涌上心头。
“我去。”她立刻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去给你当……当啦啦队!”
冷沉函显然没料到她会用这个词,怔了一下,随即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真实而放松,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嗯。”他看着她,眼底含着笑,声音低沉而温和,“好。”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的晚霞却燃烧得更加热烈。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温暖的光晕。
走到姜昭悦宿舍楼下时,周围渐渐热闹起来,晚归的学生们说笑着进出。
冷沉函在路灯下停住脚步,暖黄的光线将他周身冷硬的气息柔化了许多。他将臂弯里那件深蓝色实验服递还给姜昭悦——虽然说了要洗,但显然不是现在。
姜昭悦接过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实验服,抱在怀里,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上去吧。”冷沉函看着她,声音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
“嗯。”姜昭悦点点头,脚步却没有动。她抬头看着他,路灯的光线落在他深邃的眼底,像是撒了一把细碎的星星。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最终,她只是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点羞怯却无比明亮的笑容:“那……下周见。”
“下周见。”冷沉函颔首,目光在她笑容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这抹光亮珍藏起来。
姜昭悦这才转过身,抱着实验服,脚步轻快地走向宿舍楼门禁。就在她刷卡进门,即将融入大厅光亮的瞬间,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冷沉函依旧站在原地,路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拿着那个旧草稿本。
看到她突然回头,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姜昭悦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路灯下他那张冷硬却此刻无比柔和的脸,心脏被一种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填满。她深吸一口气,用不大却足够清晰的声音,笑着喊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念头:
“冷沉函!”
“下次见面……”
“别忘了我的薄荷糖!”
喊完,不等他反应,她立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脸颊爆红地转身刷开楼门,飞快地跑进了宿舍大厅,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冷沉函独自站在路灯下,清晰地听到了她最后那句话。他愣了几秒,随即,一抹极其无奈又纵容的笑意,无法抑制地、缓缓地爬上了他的唇角,最终蔓延至眼底,荡开层层温柔的涟漪。
他低下头,看了看臂弯里那个沉甸甸的旧草稿本,又抬眼望向她消失的宿舍楼道口。晚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笑语和初夏夜晚特有的、湿润的青草香气。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然后,才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融入了温暖的夜色里。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次,影子不再孤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