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薄荷糖菌落’。”
冷沉函唇角那抹清晰的笑意,像投入姜昭悦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微酸的培养基底液气味,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她看着他眼底未散的、温和的微光,感觉自己像偷尝了禁果的孩子,心底涨满了一种不真切的、甜丝丝的雀跃。
就在这时,冷沉函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无声地闪烁了一下。他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但那抹笑意并未立刻消散。他拿起手机,快速回复了几个字,然后看向姜昭悦。
“雨停了。”他突然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却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冷硬,“有个样本需要送到西区的模式动物中心。顺路。”
姜昭悦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冷沉函已经转身,利落地将那个“未命名-3”——现在应该叫“薄荷糖菌落”的培养皿放回恒温箱,又从一个低温柜里取出一个用干冰包裹严密的小盒子。他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然。
“走吧。”他拿起那个样本盒,看向还站在原地有些发怔的姜昭悦,目光在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实验服上停顿了一瞬,“……换回你自己的衣服。外面风凉。”
“……哦,好,好的!”姜昭悦这才回过神,脸上微微发烫,连忙跑到隔壁换回自己那件半干的白大褂,又将那件深蓝色实验服仔细叠好,犹豫了一下,还是抱在了怀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点令人心安的气息。
当她抱着叠好的实验服和那个沉甸甸的草稿本走出仪器室时,冷沉函已经等在门口。他手里拿着那个样本盒,另一只手……居然拿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
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两样东西,他的目光在那件叠好的实验服上停留了一秒,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本子给我。”
姜昭悦下意识地抱紧了一些。
“重。”他言简意赅,已经不由分说地从她怀里将那本厚重的旧草稿本拿了过去,夹在手臂下。动作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这本子就该由他拿着。
姜昭悦怀里一空,只剩下那件叠好的实验服。她看着他将本子夹在臂下的样子,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实验楼。雨后傍晚的空气清冽潮湿,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洗涤后的清新气息。夕阳从散开的云层缝隙里探出头,将湿漉漉的地面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积水洼里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流动的云彩。
冷沉函撑开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却没有举在头顶——雨已经停了。他只是随意地拿着,伞尖偶尔划过地面残留的积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们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上。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姜昭悦抱着那件实验服,跟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目光偶尔掠过他被夕阳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侧脸,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路边被雨水打落一地的紫色泡桐花上。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一种混合着酸涩、甜蜜、以及巨大不真实感的复杂情绪,随着脚步轻轻荡漾。
模式动物中心在西区,需要穿过大半个校园。这条路似乎变得格外短,又似乎变得没有尽头。
路过一个小广场时,旁边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和浓郁的甜香。是一个移动的冰淇淋车,窗口排着几个学生。彩色的霓虹灯在渐暗的天色里一闪一闪。
冷沉函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扫过冰淇淋车,又很快移开,看向前方,下颌线微微绷紧,像是有些犹豫。
姜昭悦的心跳忽然加快。一个大胆的、近乎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我想吃冰淇淋。”
冷沉函的脚步彻底停住了。他转过头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种难以分辨的情绪。他看着她,没有说话,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突如其来的实验变量。
姜昭悦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她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甚至笨拙地补充了一句,声音越来越小:“……可以吗?”
冷沉函的视线从她脸上,缓缓移到那个欢快的冰淇淋车,又移回她泛红的脸颊。他沉默了几秒钟,久到姜昭悦几乎要落荒而逃。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颔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他迈步朝着冰淇淋车走去。姜昭悦愣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蹦跳,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
冷沉函走到队伍末尾,高大的身影和冷硬的气质与周围欢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他没有看她,只是安静地排着队,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
很快轮到他。摊主热情地询问要什么口味。
冷沉函顿了一下,然后侧过身,目光投向还站在几步开外、有些不知所措的姜昭悦。
“……什么口味?”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傍晚微凉的空气。
“草……草莓!”姜昭悦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脑子一片空白。
冷沉函转回头,对摊主说:“一个草莓甜筒。”他付了钱,接过那个粉白色的、堆得尖尖的冰淇淋。
他拿着那个与他形象反差极大的冰淇淋走回来,递给她。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僵硬。
姜昭悦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指,冰凉和微温的触感交织,让她心跳又是一乱。草莓的甜香混合着奶油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
“谢谢……”她小声说,低头舔了一口。冰凉的、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冷沉函看着她低头吃冰淇淋的样子,目光深沉难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拿起靠在一边的伞,继续往前走。脚步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些。
姜昭悦跟在他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淇淋,感受着那冰凉的甜意在口腔里蔓延,混合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还有身边这个人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陪伴。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走到一处僻静的林荫道时,冷沉函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姜昭悦也跟着停下,疑惑地抬头看他。
冷沉函没有看她,而是微微蹙着眉,看着旁边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树叶上积存的雨水,正顺着叶片尖端,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们前方石板路的一个小凹坑里,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
他盯着那滴落的雨水看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姜昭悦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他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把黑色长柄伞,调转了个方向,用伞尖精准地、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片积满雨水的、低垂的香樟树叶。
树叶猛地一颤!
积聚在上面的所有雨水,瞬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哗啦一声,倾泻而下,全部落入了下方的那个小凹坑里,溅起一小片细密的水花。
水滴溅湿了一小片地面,也有几滴调皮地蹦到了姜昭悦的鞋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做完这一切,冷沉函像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神色平静地收回伞,继续迈步前行。仿佛刚才那个近乎孩子气的、无聊的举动,根本不是他做的一样。
姜昭悦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一小滩迅速汇聚的水洼,又看看前方冷沉函那依旧挺拔冷硬的背影,再看看自己鞋面上那几个小小的湿点……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柔软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
他记得。
他记得她怕那种缓慢的、不确定的滴水声。
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晚自习突然停电,教室里一片黑暗和混乱。窗外走廊的漏水管道正好滴在空调外机上,发出那种缓慢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在一片黑暗和喧闹中,那种声音像是有魔力,让她莫名地感到心慌和恐惧,缩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
当时坐在她斜后方的冷沉函,在一片混乱中,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他沉默地起身,走到窗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那滴水声就停止了。直到来电,他都没有再回座位。
她一直以为他没注意到,或者只是巧合。
原来……他记得。
姜昭悦站在原地,手里的草莓冰淇淋似乎融化得更快了,甜腻的汁水顺着蛋卷筒流下来,沾湿了她的指尖。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前方那个背影,眼眶毫无预兆地再次发热发酸。
她快走几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走在洒满金色夕阳的林荫道上。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清冽的香气和草莓冰淇淋的甜味。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有任何窒息的成分,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温润的暖意。
快到模式动物中心时,冷沉函再次停下脚步。这次,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让他冷硬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个快要融化殆尽的冰淇淋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不是薄荷糖。
是一小包印着柠檬图案的纸巾。
他撕开包装,抽出一张带着清新柠檬香气的纸巾,递给她。目光示意她沾满粉色冰淇淋汁液的手指。
姜昭悦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慌忙接过纸巾,笨拙地擦拭着黏腻的指尖。柠檬的清香驱散了甜腻,带来一种清爽的感觉。
擦干净手,她捏着那张变得皱巴巴、带着草莓和柠檬混合香气的纸巾,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扔哪里。
冷沉函极其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姜昭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那张废纸巾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他面色平静地将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里。然后,他从那个柠檬纸巾的小包里,又抽出了最后一张。
这一次,他没有递给她。
而是微微倾身,手指捏着那张带着清新气味的纸巾,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唇角。
指尖隔着柔软的纸巾,触碰到她的皮肤。那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战栗的温柔和专注。
姜昭悦浑身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低垂的眼睫,和他无比认真专注的神情。世界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消失。只剩下他指尖那一点微暖的温度,和鼻尖萦绕的、清冽的柠檬香气。
他仔细地擦掉她唇角那一点残留的粉色冰淇淋痕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实验标本。
然后,他直起身,将那张也用过的纸巾同样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尴尬,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却让她心跳失控的情绪。
“到了。”他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谧,示意前方模式动物中心的招牌,“我很快出来。”
说完,他拿着那个样本盒,转身走进了模式动物中心的玻璃门。
姜昭悦独自站在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柠檬纸巾的清香,唇角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滚烫一片,那温度迅速蔓延至全身,烧得她脸颊通红,心跳如擂鼓。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那里,仿佛还停留着那片刻的、温柔得令人心碎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