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被圈住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持续不断地窜过姜昭悦的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冷沉函掌心滚烫的温度和那层薄薄的汗意,与他平日里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虚虚地圈着,仿佛她的手指是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精密仪器,又像是怕稍稍用力,这突如其来的、脆弱的连接就会断裂。
空气里弥漫着清凉的薄荷甜香,混杂着雨水潮湿的气息,还有彼此无法掩饰的、剧烈的心跳声。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落下来,将他低垂的眼睫投下小片阴影,也照亮了他小臂上那几道细小的、新鲜的红痕。
姜昭悦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她看着他,看着他依旧紧抿却似乎柔和了少许的唇线,看着他眼底残留的血丝和疲惫,以及那深处一点点小心翼翼探出的、笨拙的微光。
“这个……还要帮我保管多久?”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她怀里那个依旧被紧紧抱着的、湿漉漉的旧草稿本。
姜昭悦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本子。封面上被雨水晕开的湿痕边缘已经微微发皱,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呼吸。这一次,抱着它的感觉不再仅仅是沉重和痛楚,还多了一丝……奇异的、微小的暖意。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薄荷的清凉还在舌尖蔓延,混合着一种陌生的、让她眼眶发热的情绪。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只没被他圈住的手,更紧地、却又无比珍惜地抱了抱那个本子,然后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坚定的微颤:
“直到……直到你下次需要它的时候。”
冷沉函圈着她指尖的手似乎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看着她,目光沉沉,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低哑,落在寂静的走廊里,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细密的涟漪。
一阵轻微的、规律的嗡鸣声从旁边的仪器室里传出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这脆弱而微妙的静谧。
冷沉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从某个不愿醒来的梦境中强行拉回现实。他眼底那丝刚刚探头的柔软迅速被一层惯常的、属于实验室的冷静和专注所覆盖。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留恋般地松开了圈着她指尖的手。
指尖骤然失去那滚烫的包裹,微凉的空气覆上来,带来一丝莫名的空落。姜昭悦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薄汗。
“跟我来。”冷沉函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平稳,却似乎少了几分冰渣般的冷硬。他没有再看她,只是示意她跟上,然后率先朝着那间传来嗡鸣声的仪器室走去。
姜昭悦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怀里的草稿本依旧沉甸甸的,心跳也依旧失序,但脚步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虚浮。她跟着他走进那间仪器室。
里面比走廊更加明亮,各种精密的仪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清洁剂和某种培养基底液的微酸气味。冷沉函走到一台正在运行的大型仪器前,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他熟练地敲击了几下键盘,调出一个界面,目光专注地扫过屏幕上的参数。
姜昭悦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敢打扰。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线条冷硬而认真,鼻梁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投下清晰的阴影。工作的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种全神贯注的气场,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操作仪器的修长手指上,落在他挽起的袖口下那截线条利落的小臂上——那几道细小的红痕旁边,似乎还有一点非常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日疤痕。
就在她看得出神的时候,冷沉函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实验事实,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屏幕:
“PBS缓冲液,50毫升,pH7.4。在左边第三排架子上。”
姜昭悦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说话。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试剂架。她连忙放下怀里抱着的草稿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张干净的操作台上——然后走过去,很快找到了他需要的PBS缓冲液。
她拿着那个小小的试剂瓶走回来,递给他。
冷沉函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姜昭悦将瓶子轻轻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皮肤,微凉而干燥的触感,让她心头又是一颤。
他接过瓶子,动作流畅地吸取了一些液体,加入到仪器旁边的某个样品槽里。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上的数据变化。
“荧光显微镜在隔壁。”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是自然而然的吩咐,“载玻片需要提前用多聚赖氨酸处理,减少神经元漂移。”
姜昭悦“啊”了一声,立刻点头:“好的,我……我现在去处理。”她像是接到了什么重大任务,心跳加快,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奇异的、被需要的雀跃。她转身就要往隔壁走。
“等一下。”
冷沉函忽然叫住她。他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转过头来看她。目光落在她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和略显单薄的白大褂上。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走到旁边一个储物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深蓝色实验服,递给她。
“换上。”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为了防止样品污染的标准操作,“你的湿了。”
姜昭悦看着那件干净的实验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沾着泥点、溅着蛙血和生理盐水的白大褂,脸颊微微发热。她接过那件实验服,指尖触碰到柔软干净的布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属于他的薄荷皂角清香。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像含在嘴里的薄荷糖一样轻。
冷沉函几不可察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屏幕,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却似乎耳根微微泛红的侧脸轮廓。“隔壁恒温箱里,第三层,标记着‘未命名-3’的培养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补充道,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命令,“顺便拿过来。注意无菌操作。”
“好!”姜昭悦抱着那件干净实验服,用力点头,像个小学生接到老师指令,转身快步走向隔壁实验室。
隔壁的实验室更小一些,但同样整洁,一台高大的荧光显微镜立在中央。恒温箱发出低低的运行声。姜昭悦找到标记着“未命名-3”的培养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来。透明的培养基底液中,似乎有一些极其微小的、菌落般的东西在生长,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她严格按照无菌操作流程,处理好载玻片,然后又端着那个“未命名-3”的培养皿,回到了冷沉函所在的仪器室。
他已经暂时结束了那边的操作,正站在荧光显微镜前调试着什么。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显微镜旁边的位置。
姜昭悦轻轻地将培养皿放在他指定的位置,然后站在他身旁,好奇地看着那台复杂的显微镜。
冷沉函将一片处理好的载玻片放到载物台上,熟练地调整着物镜和光源。很快,电脑屏幕上显现出放大的图像——是一片交织的、发出微弱蓝色荧光的神经元网络,像一片微缩的、闪烁着星光的夜空,美丽而神秘。
“这是……”姜昭悦忍不住低声惊叹。
“海马体神经元原代培养。”冷沉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讲解专业知识时的独特魅力,“转了带GFP标签的蛋白,所以能自发荧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切换了滤光片。屏幕上的图像瞬间变成了绿色荧光,像一片摇曳的、生机勃勃的水草。
“好看吗?”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专注地看着屏幕。
姜昭悦看着那片奇妙的、闪烁着生命微光的绿色“海洋”,用力点头:“好看!像……像一片荧光海。”
冷沉函操作仪器的手指微微一顿。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实验室明亮的光线下,他的眼底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笑意的东西,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荧光海……”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然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形容得……还算准确。”
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个表情变化,却让姜昭悦的心脏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泛起细密的甜。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显微镜上,一边调整着精细焦距,一边像是随口问道:“‘未命名-3’看到了?”
“嗯,拿过来了。”姜昭悦连忙指了一下旁边那个培养皿。
冷沉函“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那是我之前随手做的一点……小东西。”他的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兴致,“用了一种常见的益生菌,转了几个和神经递质合成相关的基因。”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暂时还没想好名字。”
姜昭悦眨了眨眼,看着培养皿里那些微小的菌落,又看看屏幕上那片美丽的神经元“荧光海”,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点小小的、试探般的勇气:
“那……叫它‘薄荷糖菌落’,好不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名字太幼稚了,太不学术了,他肯定会觉得可笑……
冷沉函操作显微镜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有些忐忑又期待的脸庞。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他眼底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惊讶,错愕,然后是一种……渐渐弥漫开的、极其柔软的微光。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姜昭悦几乎要屏住呼吸。
然后,她清晰地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着的、显得过分冷硬的唇角,一点一点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毋庸置疑的弧度。
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虽然很浅,却像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疲惫和阴霾,让他整张冷硬的脸部线条都变得无比生动和……温柔。
“好。”他看着她,眼底含着那抹清晰的笑意,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就叫‘薄荷糖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