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滴进脖颈,激得姜昭悦猛地一颤。她死死抱着怀里那本湿了一角的草稿本,像是抱着冷沉函沉甸甸的、不为人知的八年。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句冰冷的“阳性”,还有那句八年前少年绝望的涂鸦——“为什么偏偏是我?”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又沉又冷,每一次收缩都带着尖锐的酸楚和铺天盖地的悔恨。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偷看草稿本”?“消遣品”?她用最尖刻的臆测,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伤口上,狠狠剜了一刀。
不行。不能这样。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带着一种决绝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她得去找他。
现在。立刻。
哪怕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哪怕只是……只是站在他面前,为刚才那场残忍的误会,说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哪怕只是……让他知道,那本写满她名字的草稿本,对她而言,从来不是轻飘飘的“消遣”。
姜昭悦猛地转身,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本子,像是抱着一份迟来的、沉重的答案,再次冲进了冰冷的雨幕。这一次,目标明确——神经科学实验室的方向。
雨水很快再次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白大褂,但她浑然不觉。胸腔里堵着的那团滚烫的情绪,驱使着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湿滑的石板路,重新冲回了那栋冰冷的实验楼。
走廊里依旧空旷,惨白的灯光将她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和刚才溅上的生理盐水,怀里的旧本子更是显得格格不入。值班的学生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却顾不上了,只是凭着记忆和直觉,朝着神经科学实验室所在的区域快步走去。
越靠近,心脏跳得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她该怎么说?直接冲进去?会不会打扰他的工作?林教授是不是还在?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冲撞,让她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那条通往神经科学核心实验室的走廊入口。里面隐约传来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却听不见人声。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呼吸。冰凉的墙壁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被雨水和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的本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就在这时,旁边一间仪器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人从里面推开。
姜昭悦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冷沉函走了出来。
他脱掉了白大褂,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袖口依旧随意地挽着,露出的小臂线条利落,只是那上面似乎多了几道新鲜的、细小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不小心划伤。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样品盒,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空白,眉宇间那道“川”字纹路深刻得像是刻上去的。眼底带着血丝,下颌绷紧,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掏空后的沉寂和…易碎感。
看到靠在墙边的姜昭悦,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双沉寂的、带着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惊愕,随即被一层更深的、冰冷的疲惫覆盖。他的视线扫过她湿透的头发、狼狈的衣着,最后落在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眼熟到刺目的旧草稿本上。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沉得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却仿佛有暗流在剧烈涌动。
空气瞬间凝固。走廊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姜昭悦被他看得浑身发冷,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疲惫和……疏离。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准备好的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笨拙地、紧紧抱着那个本子的动作,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徒劳地举着证明自己身份的徽章。
冷沉函的视线从本子上移开,重新落到她脸上。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其艰难地咽下了什么。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极其淡漠地、近乎机械地移开目光,仿佛她只是走廊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拿着那个样品盒,迈开脚步,准备从她身边径直走过。
那无视的态度,比刚才的愤怒和质问更让姜昭悦感到刺痛和恐慌。
“冷沉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急切。
他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背影挺拔而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姜昭悦心脏揪紧,往前踉跄了一步,语无伦次地,举了举怀里那个湿漉漉的本子:“这个……你的本子……掉在楼梯间了……我……”
冷沉函缓缓侧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个本子上,眼神深沉难辨。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扔了吧。”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姜昭悦心上。
她猛地摇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不!不能扔!”她抱得更紧,仿佛那不是一本普通的草稿本,而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我……我都知道了……”
冷沉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转回身,那双沉寂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她:“你知道什么?”
那目光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让姜昭悦呼吸一窒。她看着他眼底的血丝,看着他小臂上那几道新鲜的划痕,看着他强撑的冰冷下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脆弱,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化作一阵尖锐的心疼。
她不能直接说出口。那太残忍了。像是在揭他的伤疤。
“……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知道……当年转学,不是不想说再见……”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是……是怕说了再见……就更舍不得走了……”
冷沉函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深邃,里面的冰封却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姜昭悦鼓起勇气,继续哽咽着说道:“还有……这个本子……”她低头,手指轻轻抚过封面,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偷看……不是因为无聊……”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泪水不断滚落:“是因为……那时候……只有看着你的草稿本,我才觉得……离你好像近了一点……哪怕……哪怕你根本不知道……”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羞怯,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那三年……不是消遣……是我……是我整个十五岁……最亮的光……”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却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里陷入一片死寂。
冷沉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狼狈不堪却努力解释的样子,看着她紧紧抱着那个他以为早已被遗忘、甚至带着耻辱印记的旧本子,听着她那句“最亮的光”……
他眼底那层坚硬的冰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崩塌、消融。那深藏的疲惫、痛楚、以及被小心翼翼掩埋了八年的什么情绪,如同解冻的春水,汹涌地漫了上来。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
他猛地别开脸,看向走廊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但紧绷的弧度却缓和了下来。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沉得让她心颤。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白皙手腕上那圈依旧清晰刺目的红痕上——那是他刚才盛怒之下留下的印记。他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几秒,眸色骤然深了下去,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悔和痛色。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探向自己深灰色衬衫胸前的口袋。
他的动作有些缓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姜昭悦怔怔地看着,看着他从那看似空无一物的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
一小盒深绿色的、印着白色雪花图案的薄荷糖。
还有一片……独立包装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姜昭悦的呼吸猛地一滞!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
那盒薄荷糖,和十五岁夏天他递给她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包装都没有变!
冷沉函没有看她惊愕的表情。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有些笨拙地、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撕开创可贴的包装。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那只带着红痕的手腕。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一种滚烫的力度,让姜昭悦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轻却又坚定地握住。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专注地、仔细地将那片印着小猫图案的、与他周身冷硬气质截然不符的创可贴,轻轻地、妥帖地贴在了那圈红痕最明显的地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姜昭悦低着头,看着手腕上那个突兀又可爱的创可贴,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温度和那份笨拙的温柔,滚烫的泪水再一次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冷沉函的动作顿住了。他像是被那滚烫的泪水烫到一般,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他松开她的手腕,将那片薄荷糖的盒盖打开,倒出两颗小小的、裹着白色糖霜的绿色糖粒。一如八年前那个喧闹的午后。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递给她。而是捏起其中一颗,迟疑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试探般的、极其生疏的温柔,轻轻递到了她的唇边。
清凉的薄荷香气,混合着他指尖干净的气息,瞬间萦绕在姜昭悦的鼻尖。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冰封的寒潭,而是翻涌着复杂的、柔软的、她从未见过的微光。有痛楚,有疲惫,有被她泪水灼伤后的无措,还有一丝……小心翼翼探出的、笨拙的温柔。
她微微张开颤抖的唇。
他将那颗薄荷糖,轻轻地喂进了她的嘴里。
清凉甘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形成一种奇妙而令人心尖发颤的味道。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每一个味蕾都在颤抖着苏醒。
然后,冷沉函将另一颗薄荷糖放进了自己嘴里。他微微低下头,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听不见地——
“嘎嘣。”
一声清脆的轻响。
和八年前那个午后,一模一样的声音。
姜昭悦含着嘴里的糖,清凉的甜意一路蔓延,似乎连胸腔里那冰冷的酸楚和悔恨,都被这熟悉的味道一点点驱散、抚平。她看着他同样鼓起的腮帮子,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眼睫,看着他小臂上那几道细小的红痕……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那只贴着卡通创可贴的手,指尖还带着颤抖,极其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他小臂上最近的那道红痕。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轻得像羽毛。
冷沉函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过电一般。他倏地抬起头,看向她,眼底翻涌着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波澜。
姜昭悦像是被他的反应烫到,立刻想缩回手,脸颊烧得通红。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的瞬间——
冷沉函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试图逃开的手指!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丝薄汗,将她的指尖紧紧包裹住。力道有些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害怕她再次消失不见。
两人同时僵住了。
指尖相触的地方,电流窜过般的麻痒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薄荷甜香,混合着雨水潮湿的气息,还有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敲打着寂静的走廊。
他握着她的手指,没有松开。
她也没有挣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静止。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为这一刻奏着轻柔的背景音。
许久,冷沉函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她的手指,只是那样虚虚地圈着,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她怀里那个依旧被紧紧抱着的、湿漉漉的旧草稿本,声音低沉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这个……还要帮我保管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