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栾云平跟着师父师娘来N市演出，那年他们景气不好，一行人都闷闷的。师父坐车前背贯口，一句一句的绕着，跟念咒似的。栾云平也积郁，手捏着两眼之间的那个穴位跟着绕。司机看一车人都郁闷，就说起闲话来——“您看这栋楼，原先呐这地儿是一个咖啡馆，那时候可了不得，咱们这小城市第一家摩登咖啡馆哦。您知道因什么现在没了吗？这咖啡馆的老板娘是咱们市委领导的小三，领导多少小三啊，别的看着领导给这位开了咖啡馆就闹。成天在门口骂……后来您猜怎么着？闹事儿的把老板娘活活埋了……您说这事儿可真是，咱们这儿的一个新闻，就在旁边那儿的公园里头，瞅见没有？……”
一车人都不言语，只有烧饼和小四好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师父咳嗽许多声都不管用，又听司机说：“可怜那个老板娘的女儿，说是跟前夫生的吧……谁知道是谁的种啊……据说前夫没死的时候就有领导的事儿了……领导被人拉下马了，她就回了老家，就是咱们今儿的目的地，春生镇。”
司机说这话的时候有男人惯用的暧昧调笑，栾云平不惜听，心里倒也没怎么念着那个小姑娘，就带起耳机听上一场的录音。
“那老板娘是真漂亮，春生人，镇上一枝花……真可惜。”
最后是师父听不下去，略微高了音量说：“静心。”
外头风雨飘摇，一朵朵不知名小黄花落在车上，随着窗户飘进人的脚下。栾云平轻轻踩上去，零落成泥碾作尘。耳机不隔音，他能感受到车里一股子气息灭了，舒适地往后蹭蹭，闭目养神。
春生镇是个好地方，虽然穷——街道乱且窄，车开不进去不说，人走着参差的石板路也硌脚，师娘一双皮高跟费劲难捱——街边全是紫罗兰花，一树一树的好像瀑布向下垂吊，栾云平和高峰好景儿，就躲着人潮熙攘拍照片。高峰默默地站在小栾身后，他们都高，衣着整洁，站在紫藤花瀑布下很怡然的样子。
路旁民居里的孩子们很好奇，听说是从北京来的说相声的先生，是市里领导派下来的。北京，他们只听说今年奥运会在北京，有个奥运村，知道那儿是首都，憧憬地紧，连带着对从京城来的人多几分打探和好奇。看他们驻足观赏路边的紫藤萝和榆杨树就奇怪，再看他们望着蓝天就更奇怪：北京没有花儿、草儿、树儿和天空吗？他们带着儿化音私底下好奇。栾云平和高峰习惯了备受瞩目的眼光，并没察觉的什么。两人也好修养，拍别人家门前的树要询问过后征得同意，倒是把父老乡亲搞得一愣一愣。
“运河街往前走右拐，路西边那户人家门口有棵大榕树。那榕树树盖可大，你们两个通通钻进去也能容下。”
谢过老乡引见，栾云平决定先找师父收拾收拾住处再和高峰去看树。
他们下榻的酒店，哦不，民宿？反正寒酸，老乡也知道寒酸，白色四道杠盗版的运动衫上划满深深浅浅的油污，扭着一双手在背后。
郭德纲是过惯苦日子，并不嫌弃他家简陋，只觉得农村土房也别有一番滋味。于谦又见廊下辟出来一台茶桌就更高兴，对郭德纲说：“角儿，我这儿带了好茶，等会你洗个澡咱哥两喝一杯。”
王惠温和地笑：“这儿我们都挺喜欢的，来得住个两三天，您别嫌弃。”
栾云平穿上外套隐入人群，花香果香不断挑拨他的肌肤神经，舒爽的很。分房的时候两人也没意见，烧饼要朝南的，怕西晒；师父师娘要里间儿，怕吵闹；大爷大娘要大间儿，怕不够地方……他们最后落一间窄小又朝西的，不过窗户对着街角儿的大榕树，榕树叶子伸展进房里，许一片幽深。栾云平很满意，洗完澡靠在床头对高峰说：“一会儿去拍拍榕树？”
“行。”
只要栾云平说，高峰一般没意见。
去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西下的，房里晒的有些呆不住了。栾云平和高峰踩着影子踱步到榕树边儿，越走近就发现树冠笼罩之下许多人在歇凉。背对着他们有女孩儿，黑发及腰，没有发圈儿桎梏，如瀑如洗。玉色的肩颈在树的绿影和夕阳的余光下闪闪烁烁，她还小，身量苗条，围着几个男孩子坐。栾云平很少好奇，却和高峰慢慢走过去不愿惊扰，树盖如天然屏障，他们听见那姑娘说：“你们帮不到我……我奶奶现在是唯一的亲人了，但她一点不认我当孙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饭也不给吃……”
女孩儿说的是他们当地方言，不是常见的绵软，是那种玉珠似的甜脆，丁零当啷的。是以，姑娘没转脸，但他们认定这是个漂亮丫头。
“唔……她还担心什么？无非是我妈妈……”
她瑟瑟发抖，转脸擦泪珠子的时候看到站在后头的两个人，拨开树影见真容。
“你们是谁？”
“是来镇上演出的，说相声的先生。”
确实是个漂亮姑娘，栾云平想，就是太小太瘦了，瘦的挂不住相。
“先生好。”
“先生坐。”
她连着说两句先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他们是局外人，坐下来也只顾着拍照，但小丫头不知怎的，就把话题往两人身上引。
“先生们什么时候演出啊？在哪里？村长家吗？我可以去看吗？”
她一字一句地抛出来，笑的很灿烂。
太瘦的人笑起来真惨，栾云平想。
“明天开始，连演三天晚上，在你们村长家院子里，村里人都能去看。”
高峰一板一眼地回答，栾云平鲜少看他这样认真，倒稀奇。
“喔。”
江南女子，连答应一声都很甜美。可惜年纪还小也太瘦，否则也当起妩媚。
他们一起坐着沐浴晚风，栾云平和高峰不张嘴也能听见她的身世凄惨。到底年纪小，在她看来是不着痕迹地卖惨，在高栾二人这里却能觉出一点刻意。他们接着不言语，倒是身旁的几个小男孩很心疼她，送糖送水送饼干。
谈不上愉快或者不愉快，高峰只是在回去后说：“看来生活确实难，这么小的姑娘竟学会这样讨好。”
栾云平也觉得可怜，师兄弟中不乏身世崎岖的，但也没见过活生生这样可怜的。父母早逝、祖母不慈，生活难以为继。
“可怜也不能这样做，小的时候卖惨换吃的，长大了还要怎么办？”
栾云平有一种很糟糕的设想，又忆及早上司机师傅说的那个故事，人不能凭本事独立行走是要吃大亏的，无论曾经多么风光。
“这么操心，要不你赶紧和小赵领结婚证收养了？”
高峰难得浑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和赵洁才刚认识多久？”
栾云平下意识反驳。
“你还真想收养这孩子啊？”
高峰哈哈大笑，栾云平气急了：“我才多大你就给我安个女儿啊，说什么少脑子话？”
两人嘻嘻笑笑就过了这事儿，谁也没放心上，明儿晨起师父要盯着练晨功，都是早早就歇。
德云社靠手艺安身立命，从清晨六点出功，郭德纲平时再爱赖床，但出门在外、演出在即的，从来不耽误。到了中午，南方的太阳毒辣，空气中水汽一点点被蒸发，栾云平莫名想起昨日傍晚的榕树，榕树边儿的女孩子。
他不自觉朝院中的矮松身边靠，高峰察觉他怕晒，就错步往前站着，用自己身影挡住一丝丝酷暑。
“阿姨，这个香猪肉五花肉一共五层，一层肥一层瘦，这样渐次分布着，您用来做五花肉最好。”
院儿里他们也快歇了，就听见玉珠落盘的脆软声音来。栾云平不回头也知道是她，又听见小姑娘说：“我再给您折些豆角、炖点土豆，最好能炖些鸡蛋，煨在五花肉汤里来。”
烧饼听的按捺不住，就对着师父说：“师父师父，我去给师娘帮忙去。”
“不用，昨天村长找了个小丫头帮忙做饭，你踏踏实实练功、对本子。”
或许真是小姑娘手底下利索，比烧饼个倒霉孩子来的速度，二十分钟不到就传出阵阵飘香。
“五花肉，栾哥是五花肉。”
栾云平只讷讷道：“我有鼻子。”
香是香的，热也挺热，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理事儿，想到五花肉那么腻味儿还有些想吐。高峰站他身旁，察觉他神色不是太好，便对班主说了声休息，带着他去冲凉。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那个小姑娘穿了件灰黑色的棉布裙子，一点没花纹装饰，依旧是披着长长的黑发。原本显老气这裙子，但她皮肤白皙，干干净净的像梨花花面，又瘦削，凄楚可怜的背影中透着我见犹怜的意味。
该是这样的好山好水才养得出钟灵毓秀的人。栾云平没多停留，在院里冲凉的时候却听得师娘夸她：“小春真厉害，这么小的年纪比谁都顶事儿，我的腰不舒服也不回用这风箱，真是多亏你了。”
小春，小春，小春。
又是咒语一样的绕着他的脑袋，嗡嗡地疼，一抬眼，满头的绿影。
“我是生在春天才叫小春。不过这名字不吉利，您别叫，怕对您不好。”
栾云平裸着身子，浑身战栗，微风吹过，细胞和神经又敏感起来。
“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名字，小春多好听啊。”
“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去世，妈妈也死在春天。奶奶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她说我亲缘薄而春日暖，压不住春字。”
“别难受，好孩子。”
后面的话栾云平听不清了，只是心里不受控制的难受，她的话好像一根很细很细的线，从那个背影处蜿蜒而来，牵住了他的心，联动着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都五脏六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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