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先生，今晚您第几个演。”
小春在写水牌。乌木的板子上贴的红纸，纸上印满了福寿康宁的喜纹。
“倒二，我和高先生演《反七口》，劳驾。”
小春说自己不上学。应该不是因为笨，她只听了前两天的《数来宝》和《扒马褂》就能把词儿记得差不离，结构也会分析；应该也不是因为没有恒心，她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欧体。
栾云平一面想着小春读书的事儿，她十四五了，虽看着不像，但不能这样继续蹉跎岁月；一面整理自己半新不旧的灰白色大褂。
“栾先生，您这儿皱了，别弯腰，我给您掸掸。”
周围喧腾如沸水，这一声下来，忽然静的如死水。他抬头一望，仿佛看到大榕树上飞出一树的寒鸦，高峰也因此轻轻碰了他一下，衣袖扇动。
“小春，我自己来吧。”
一截儿雪白雪白的脖颈，在澄澈的天空下耀眼。
“女孩儿低头的姿态不好，别轻易低头。”
栾云平执拗地挽起衣角，轻轻掸尘，转身上台。
小春愣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皮肤够白皙，又是娇柔的女孩子，低头的姿态别人都夸说优美。尤其是母亲，妈妈一生都是在教她——“女人是天生向内收的生物，男人往前，我们向后，如何包容、忍受、低头，是一门全乎的学问。”——只可惜，妈妈还没教完她这门全乎的学问就命丧黄泉，惜花爱花的女人，花一样的女人死在了公园的桃树下。
栾云平却是头一个对她说别轻易低头的人。
她望向他。栾先生着素色大褂、黑色水裤，一手撑着桌边儿、一手垂于身侧，无论如何配合高先生耍宝，头是不低的，脖颈始终挺直。
这是栾云平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晚上。
小春手上摩挲着他的眼镜盒，上头印花着——“北京俊浩眼镜”。栾那云平说那是他家附近的眼镜店，隔半年就得去查一回度数，小春把这事儿记在心里。又描着盒子的样子想他那副无框眼镜，一会儿在脑海里过一遍，一会儿往台上看——先生戴眼镜显得疏离，不戴眼镜倒亲近些，不过都挺好看。
脑海中想起昨天晚上白大娘和王阿姨说的——“小春，你得接着读书啊。”
村长家照理说是春生镇生活条件最好的家庭，却还是白炽灯泡，太耀眼了，灼得她眼生疼。
“我奶奶年纪大了，我得在家照顾她。而且奶奶说了，我是女孩儿，读书没什么大出息。”
她那时候虽然没得到栾云平的提点，但没有低着头，努力望着王阿姨笑。
笑的太惨了。
“想去北京读书吗？”
王惠他们听村长说小春其实成绩不错，但是初中学费交不起，再往上读离家里就远了。
白慧明惊讶于王惠的善良，暗暗咂舌。
“您带我去北京吗？”
郭德纲这两年境遇也不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很勉强，王惠每天一睁眼就是帐。孩子们张口吃饭、伸手穿衣，儿子还正读书，算起来和小春正是同龄。原本单纯的同情是最简单也最廉价的，但想想家里始终没个女孩儿，小栾也正经问过她这事儿——“师娘，我们权当慈善了，我这些年攒下的钱给这孩子用来读书正合适。”
于小春而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她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她却推脱——“您们后天走，我再想想。”
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小春在他们演出结束后回了家，奶奶七十多了，身体不好，又瞎又盲，但心里很明白。持了拐杖倚靠在门边，门上掉下来的旧年红漆染的她衣衫斑驳。小春望着奶奶脸上的沟壑不说话。
“回来了？赶紧洗洗睡吧，明天他们走了，不许再乱跑。”
奶奶的嗓子哑了，咯吱咯吱的像家里的木门在嘎吱。她忽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向奶奶发难：“我以后怎么办？天天在家里洗衣做饭吗？然后再出去扯谎低头满村借钱吗？”
“以后？”
奶奶的嘎吱声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她由衷地害怕。
“以后就是嫁人呗。我死了你就能把这间祖屋卖了，奶奶也没什么别的给你。”
“我想走，奶奶让我走吧。”
她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走？跟谁走？”
“跟北京来的相声班子走。他们师娘喜欢我，说我聪明，应该接着读书。”
“蠢货！哪儿有这么好的，人贩子他们就是！还读书？你个女孩子读什么书？读书耽误干活耽误嫁人的？谁经得起耽误？”
“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凭你那一身狐狸精的皮吗？”
小小的土房里成了一方被隔绝的天地。老人家年纪大，把活了一辈子所知道的所有脏话日日在小孙女身上熟练运用一到两遍。她嘎吱嘎吱的木门声忽然因为尖锐的厌恶和恨意变得更恐怖，甚至罕见的摔起碗筷。他们家产不丰，缺口的碗筷被砸的干干净净。
栾云平赶来的时候是最后一口碗。
他隔着一棵老榕树、一扇破木门听到小春的哭声，没来得及叫上高峰就过来。
“栾先生。”
小春努力地朝他扯出一个微笑，但笑的太惨了，涕泗横流。
“别哭。”
老奶奶看不清楚栾云平，却能敏锐地察觉到孙女身旁站了位不速之客。
“你谁啊你？”
“我是来接她走的人。”
老奶奶手边儿还有最后一杯装着茶的杯子，她用尽浑身力气朝小春砸过去，正如以前所有想撒气的时候。
栾云平看小春像个傻子，呆呆立在茶杯要飞来的地方不动弹。他终于伸出手来扯住那孩子瘦弱的手腕，带着她往自己怀里扯。
栾云平的怀里是一股很清新的草木香，小春的泪与这种香紧紧交织。
晚夏多雨，一场暴雨袭来，空气中原本漂浮的气味都被泥土的腥味压下去。栾云平不想看着小春被奶奶打，就带着小春来了村长家，在自己和高峰的隔壁间找了房安置她。
“你是真想带她走？”
高峰手上挂着只烟，他很少抽烟，此时烟雾渺远，映得他神色不明。
“是。”
栾云平的短发被雨水浸湿，一簇一簇的张扬着。
“人家家里人不同意，你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带人家姑娘走？”
“小春不是她亲孙女，我找师娘想办法，一定能带她走。”
雷鸣电闪的，高峰窥见他神色自若，也不再吭声。
小春要跟着他们走这回事，大多数人都是一脸震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除了师娘和高峰坚定站在栾云平这一边儿外，无人噤声。师父是班主，师父不点头也不能成行。
栾云平忽然跪地求他。
“我的儿！何至于此，素昧平生的，别给自己找麻烦。”
“徒弟看她可怜，小小年纪没爹没妈，挂名的奶奶也不慈，不让她读书、不许她立世，却教她骗人偷摸辍学在家……师父，咱们有余力，能不能像救了陶阳那样就了她。”
“陶阳是祖师爷赏饭吃，天生干这一行的，小春不至于。”
“我求您了师父，咱给孩子带到北京去，哪怕给扫地擦桌写水牌呢，总好过在这儿一辈子。”
他心里喜欢小春叫他栾先生时安稳守节的样子，厌恶她扯谎骗人、讨好大人看人脸色的时候，心疼小春被祖母打骂的时候。他拉着小春入怀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这手伸出去绝不收回来。
“有些事儿，儿看见了，不能当作从没有过。”
沉吟良久，坐在上头的人飘来一句话：“叫那孩子过来，给你师娘敬茶，想跟着学大鼓吧。”
小春一醒来，梳洗好，烧饼就带着小春来堂屋给师娘敬茶。
王惠道：“小春，我现在问你，你愿意跟着我学大鼓吗？”
她怯怯地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栾云平，下了决心跪下，一声响儿。
“我愿意，师父。”
磕头，敬茶，改口。
到了栾云平那儿，她低着头喊了句师兄。
高峰瞅着两人心里怪怪的，栾云平家里条件好，是北京本地人，出身好就代表着眼界高。人到二十四了，家里让他平时谈谈女朋友那个艰难，现在相亲见的陈洁——盘靓条顺，工作好，人家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能看上个说相声的下九流不容易——也没见栾云平时有多上心，反倒是这小姑娘……
眯着眼想了半天，也觉得自己太离谱。许是自家搭档心肠好，见了可怜的小姑娘顺手赠人一个广阔光明的未来？
“高先生。”
是王惠的徒弟，名义上也叫不成他师叔，一句高先生倒合理得体。
认了人、改了口，王惠和白慧明先去她家里和奶奶沟通，又去取孩子的衣物细软，虽可怜的没几件，但总还要先拿着对付对付。
“跟我走，你得下定决心。”
栾云平坐她边儿上，话轻却坚定。小春没忽略那句“跟我走”，正奇怪着怎么竟然不是跟“我们走”，不过不想那么多了——
“我跟你走，绝不后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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