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夏的晚宴，安排的很丰盛。
虽然只有他们四个人，圣女峰正殿里却布置出了四百人的排场。
作为湖底的世界，圣女峰正殿的顶上就是隔绝湖水的结界，透下浅蓝色的光，偶还有游鱼自顶上路过。好在底下还是神木所筑的大殿，彰显着它与东海蓬莱水晶宫的不同。
宋芷瑶两年的积累基本都拿来修行了，对仙界的认识不如顾铭往来得多，一旁更有真仙境的积月，听他们谈论，宋芷瑶才知道，原来圣女峰以前是一座外界的神山，某一任峰主被世间情爱伤害之后，立下了不得与男子来往的规矩，将整座圣女峰沉入湖底，自此带着整个门派避世。
而峰主本人也因妄动神山而遭到世间规则的反噬，回归天地，魂落星海。
宋芷瑶听得心惊，这世间哪有真正的神山，不过是灵气汇聚而成为一方宝地，就算你劈个十座，世间规则也懒得理你。那位峰主，一定是主动修改圣女峰的灵脉了，否则整山沉入湖，山中灵脉分布一定会被扰乱，又如何能够维持圣女峰原有的灵气浓郁延续千年？
说起来，灵脉当真是难以捉摸。
自冥渊归来后，宋芷瑶认真研读了诸多关于灵脉的典籍，缠了浮桦追问了好久。若非人本身心存修改灵脉的念头主动去触碰它，否则，因为移山填海之事扰乱灵脉，根本不会受到规则的反噬。
只是，花知身在不知境界所以能够撼动冥渊灵脉，难道那位峰主也不知了？
这不可能，花知可谓身在世外且万年前就已是不知境，这位峰主在世时间不过七八千年前，若是进入不知境，世间岂会不知？
顾铭往和积月还在谈论着这段往事，颇有些八卦的意味在里面。
没有人觉得妄动神山遭到反噬之事，有任何不妥。
不过若是没有花知一事，只怕宋芷瑶也会自然地接受这个解释。
修改灵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谁没事会往这上面想？
听他们所说，当年的峰主确实厉害，但也不过真仙上境，从未迈过那道门槛。宋芷瑶将这事牢牢记下，未至不知而动灵脉，这位峰主，可真有点意思。
乔夏的布置再华丽，终究是人少，几人的坐席安排的很近，正好围在四面。
“还请诸位见谅，毕竟有男子在，我也不好请门中长老前来，只我一人陪同，怠慢了。”人未入席，乔夏已是大礼行至。
几人有些惶恐，幸而积月与她身份相当，这种客套，也轮不到宋芷瑶他们来处理。
“乔峰主哪里话，我们不请自来能得这样的盛宴，已是荣幸。”积月客气地回应。
宋芷瑶听得这种客套的来往就头疼，好在也就四个人，一来一回足矣。
桌上的菜肴虽然精致丰富，但都是清淡菜蔬，几乎没有荤腥，宋芷瑶尝了两口就悄悄地放下筷子，又不好将嫌弃之意表现得太明显，只能转而研究起淡红色的葡萄果酒来。
这果酒还不错，甘甜醇香，也没有太过强烈的灼烧之感，很是可口。
乔夏见她满意的神色，笑着开口道：“宋姑娘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带点回去，这是用圣女峰上种的葡萄酿造而成，在别的地方可喝不到。”
宋芷瑶也不客气，大方谢过。
乔夏长叹一口气，也放下了筷子，“说起来，圣女也很喜欢这种酒，以往月圆之夜，总爱和我就着月光一起喝两杯。后来她身体逐渐变得不好，便再也没有碰过酒了。”
“都是为了苍生，世人会记住他们的。”积月道。
“是吗？真的会记住吗？积月掌门，你能说出过去所有请石人的名字吗？”乔夏的逼问让积月有些尴尬。
宋芷瑶有些奇怪，乔夏的态度，突然有点不太一样，她偏头去看顾铭往，顾铭往正巧也看过来，四目相对，皆是同样的担忧和怪异感。
没等积月张口，乔夏继续说道：“不只是请石人，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千万年之后，又有谁会记得？”
“乔峰主，您是不是醉了？”宋芷瑶小声说了一句。
乔夏听得清楚，似笑非笑地答道：“我没醉，可是宋姑娘你就不一定了。”
宋芷瑶看了看只喝了两口的酒杯又看看乔夏，她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宋芷瑶偏头看了眼顾铭往和积月的酒杯，都已见底，突然明白了乔夏态度改变的原因。
她在酒里下了毒。
宋芷瑶运转周身灵力，试图探查身体中毒的状况，乔夏打断她，“我劝宋姑娘别白费力气了，这样只会让毒素扩散的更快。”
非但宋芷瑶没理她，连顾铭往也跟着运转灵力，乔夏神色一凛，“你们不要命了吗？”
“积月掌门你先别动，稍微等一下。”宋芷瑶不理她，只是叮嘱了积月一句。积月应了声好，淡然地看着乔夏，并不动作。
在乔夏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宋芷瑶已经从检查自身的状态中恢复，顾铭往身上还泛着淡淡的荧光，脸色有些微红。宋芷瑶从乾坤袋中掏了颗江芜烟配的解毒药丸塞进他口中，又递给积月一颗，看他服下后拔下了头上的初泪，化作凛然的长剑提在手中。
“乔峰主，是因为对你的毒很有自信所以看着我运功解毒毫无作为吗？”宋芷瑶这话就是明明的嘲讽。
的确是自信，所以乔夏才有胆这么做，只是在刚刚的瞬时间，她真的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宋芷瑶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被放大而无限缓慢。事实上宋芷瑶动作很快，桌上烛边悬的一滴蜡，直到此刻才落了下来。
顾铭往身上的荧光消失，整个人从冥想中清醒，站到宋芷瑶身边，墨月缓缓现于手上。
“既然你刚刚没抓住机会杀了我，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宋芷瑶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天启上境的自己和真仙境的乔夏并无差别，骄傲而自信。
积月眼中满满都是欣赏，依旧坐着不动弹，不去解毒也没有拔剑的意思。
乔夏自嘲地笑笑，“是我疏忽了，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天启境，能够解掉利用真仙精血炼成的毒药。”
和夫予那种皮糙肉厚的妖族不同，人类的精血十分珍贵，尤其是境界高深之人，损失一滴精血造成的影响，可能要用几百年的时间才能修回。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对付自己，倒是真给面子。
“巧了，师父一直让我喝着一种茶，虽说苦涩无比且对修为毫无助益，但是不会被毒物所侵扰，也算是喝的值了。”她喝了两年浓浓的唤梦，早可以说百毒不侵，精血炼毒，估计得用浮桦的才能起作用。顾铭往体内对唤梦的积累不够深厚，但来之前她和顾铭往正好在小院沏了一壶，不能完全消除毒素，也能将其控制暂收不受影响，待之后再慢慢清除。“好了，说说你的理由吧，说不定我能接受，就这样离开。或者你不想说，我们就直接打一架，我肯定尽量把动静闹大点，说不定就把师父招来了。”
积月忍不住笑出声，欣赏之意从眼中蔓延到脸上。
这小丫头威胁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偏偏说的还都是实话，让人无法质疑，无法拒绝。
“积月，你可以选择站在我这边，我立刻给你解毒。”
沉浸在对宋芷瑶的欣赏中，积月险些没听到乔夏的邀约，有些发懵地回了句：“什么？”
乔夏忍着脾气重复道：“你站在我这边，我立刻给你解毒。”
“我听到了。”积月道，“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难道不想吗，做一个能被世间记住之人。”
积月用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案上，认真思考后答道：“就算是浮桦仙尊，若是你在人间普通偏僻的小山村里问，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他的手指突然敲在桌上停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所想要的，绝不可能实现。”
“你以为，我是今天才开始想的吗？”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想了多久都一样。”积月道，手指重新开始敲打桌面，“就算你想做什么，也不该拿这两个小辈来做垫脚石，有失身份。”
话已至此，再结合圣女峰的情况，不难猜到乔夏此举的目的。
她想要靠中毒来拖住宋芷瑶和顾铭往，等到乔秋仙逝后，就将死因赖到他们二人头上。将积月拖下水，是为了说服他一起，如果有两大派掌门人的证词，就能将请石人的突然死亡之事都推到宋芷瑶身上。
可以说是她用了某种秘法窃取其他请石人与毕方鸟的亲和之力为己所用，从而导致了请石人的死亡。
请石人对世间的贡献延续了千万年，虽然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清楚记得，但是“请石人”三个字，值得世间对他们所有的尊敬。如果有人胆敢冒犯这份尊敬，就是与世间为敌。
“所以，是因为我和其他请石人不一样，很适合背这个锅？”宋芷瑶问的直白。请石人之事，世人大多只知血方石炼制艰难，他们付出太多，但是怎样的艰难和付出，却鲜有人知。这些当然瞒不过乔夏和积月，也成为了乔夏利用的工具。
“然后再利用你的这件事，撼动立霞山的地位。”顾铭往补充道。
乔夏并不否认，再次转向积月，“你帮我，我们还有机会。这里是圣女峰，我的地盘，他们不过两个天启罢了。”
“你要是觉得在圣女峰很有把握，又何必非要我一起，如你所说，不过两个天启。我一个中毒的病人，就坐在这里好了。师侄临终前一直嘱咐我，让我多看顾宋姑娘来着。”积月双手往袖中一抄，彻底摆出一副看客的姿态。他毕竟是仙门大派之主，古剑山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他要是在这出了事，不管什么原因，圣女峰都别想过好日子，乔夏也就是摆摆虚架子，不敢真拿他怎么样。
毕竟她还没有疯。
一个疯了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统治这个世间的。这一点，乔夏自己比谁都清楚。
“老狐狸。”乔夏咬牙切齿。
“乔峰主，你做好决定了吗？”宋芷瑶适时问道，初泪上荡漾的光芒愈发明亮，一副“来打架”的兴奋之态。
“理由你们都已经猜到，也不必我再多说，宋姑娘你给我的选择，岂不是只剩下一个了？”
宋芷瑶满不在乎，身上散发的战意更盛，“打就打吧，只要你没法在师父来之前杀了我，就是我赢了。”
顾铭往有些惊愕，本以为宋芷瑶的自信是因为她准备好了后路，所以在之前能多打探点消息就多听一点，谁想到这后路，竟是如此简单粗暴。罢了，毕竟他身上的毒只是抑制还未完全散去，乔夏又撕破脸皮到这地步，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再者，其实还从未同她真正并肩作战过，也不知道现如今挥舞长剑的她会是何种姿态，也挺好的。
墨月感受到主人的心意，萦绕的黑色雾气也逐渐想着周围弥漫，散发出森然的气息。
乔夏敛了方才脸上所有奇怪的情绪，端庄的笑意一如往日见她之时。
顾铭往眸光一收，拉住宋芷瑶的手臂猛地向后退去，不等二人退开太远，自大殿顶上急急坠下一道流光，砸在二人方才的位置陷入地面，又化作水汽很快散去。
是引结界外湖水凝成的冰锥。
随着水汽的散开，越来越多的冰锥自顶上密集砸下，唯独隔开大殿中央乔夏和积月所在位置。
初泪和墨月齐齐飞出，将顶部坠下的冰锥尽数削成细碎的粉末，但冰锥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量也越来越多，纵然长剑已在空中划出残影，依然敌不过逐渐庞大的冰锥。
“湖水都带有圣女峰的加持，我们没法操控。”顾铭往沉声道，一手操控着墨月，一手召出赤红的火焰缠到墨月剑身上，墨月在空中划过带出一片火海，瞬间蒸干殿内的所有冰锥。
然而只是瞬间，又是漫天的冰锥坠地，一切又回到原点。
“不行，这一定是圣女峰本身的禁制，我们没法蒸干整片湖水，先退到殿外，她不可能在整个圣女峰调动这个阵法，为了杀我们毁掉整个圣女峰，代价未免太大。”漫天的冰锥和水雾弥散下，根本难以辨清出口方向，宋芷瑶感应着殿中灵气分布的差异，对应着进殿时的记忆，勉强找到一处灵气清澈之地，便是通到外面的大门处了。
宋芷瑶快速挥动左手手指，看似混乱实则每一根手指都点在一个特殊的位置，逐渐在手边点出一副小小的星图，正对应着大殿中的位置陈设。左手的手指依然不停地在星图上指指点点，分出右手拉住顾铭往，“一会抱紧我一定不要松开。”
顾铭往闻言揽住她的腰，一手召回墨月斩开头顶正正坠下的冰锥。
手边星图已成，宋芷瑶长舒一口气，在星图的某个位置上轻轻一点，二人周围的空间瞬间扭曲，在水汽之中仿佛一片皱褶的纸页。只是瞬间扭曲已是消失在原地，又出现在殿门口，狠狠地撞在紧闭的殿门上，一道轻轻的东西碎裂的声音在冰锥肆虐的大殿中并不明显，却仿佛一记重击砸在乔夏心上。
圣女峰主殿的护持结界，破了。
宋芷瑶二人的身形出现在门边，她依然操控着星图还未来得及收手，这边顾铭往在见到殿门时就已施展剑招狠狠斩向结界上破开的口子，裂缝被撕大，神木所制的殿门难以承受，终究向外爆开，露出了外界的宁静。
虽然逃到殿外，两人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及时向着圣女峰入口处掠去。
还未到入口处，便看到了路中央站着的乔秋。
她柱了根竹杖，躬着身子站着，有些微微发颤。见他们来到，就用手中竹杖在半空中轻轻画了个圈，露出一个空间入口，说道：“跟我来。”
宋芷瑶看了眼顾铭往征求他的意见，顾铭往点点头，“我们未必能顺利出去，而且，你不是很信任她？”
眼看瞒不过他宋芷瑶笑笑，跟上乔秋钻进空间。
三人都进入后，乔秋用竹杖又沿反方向画了个圈关闭了入口，“你们放心吧，这里很安全，夏夏进不来的。”
虽然是很信任乔秋，但这话还是让人存疑，“她可是圣女峰峰主啊？”
乔秋一直躬着的身子突然直了直，身上的死气也散去了很多，苍老依旧，但挡不住这一刻她身上流露出的尊者之气。
“圣女峰，是属于圣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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