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换你解答我的疑惑了。”
岚欢勾起了嘴角，笑眼也是弯弯的，单纯无辜，“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大概两百多年前，有一天你在王宫顶上，看了半天的西方，又看了半天的东方。”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
途遇摇头，“倒不至于，但是你懂灵脉，修行天赋异常，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岚欢依旧微笑着，只是少了往日的顽皮，多了点神圣的意味在里面，认真地自我介绍道：“岚欢，大神位阶，主司水。”
途遇放开扶着她的手，下了王座，双膝跪地，用他从未有过的谦卑和恭敬认真行大礼，俯身的角度和衣摆所落位置，挑不出半分错来，行过礼抬起头，脸上流了一行泪，岚欢第一次见到途遇微笑，虽然也在哭，但是嘴角分明扬的很高。
“您还活着，真好。”
岚欢伸手牵了他起身，笑道：“是啊，还活着真好。”
人历四千一百一十三年三月初五傍晚，途遇还记得西方翻涌一个多月的惊雷终于落下，砸在西方碎裂撕扯着空间，随即滚滚的天火以焚天灭地之势从虚空中喷涌而出，人界和妖界在那一天，一同被染上浓艳血色。
那时的西方还未被称作陨落之地，它最初的名字，是神界之门。
诸神陨落的惨叫声贯穿在人与妖的耳中，无灵力傍身的以及灵力稍弱的人与妖，直接被神界的法则压制昏死过去，只有境界高深的人与妖才能勉强看见西方天际坠落的一道道身影，沐浴着神雷与天火，狠狠砸向地面，两个世界都在为之颤抖。
天亮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都说，诸神陨落，从此世上再无神祗。
很幸运，岚欢活了下来。
“是皎珠。”岚欢解释道，“我将九成的神力灌注到皎珠之中，削弱自身神格，勉强躲过神界法则逃到妖界，但也因力竭而归于混沌，在妖界经过万年的休养才逐渐恢复形体，到了今天。”
“你在奴域寻找之物，就是皎珠？”
岚欢莞尔，“皎珠自行封印，恰巧藏在地底沼泽，后又归于奴域地界，我现在神力不足，倒是不好将其取出。”
途遇迟疑片刻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去东边寻求帮助？”
陨落之地在极西，居住在与之相对的极东，当然是为了躲开它。
“女娲现在自身都难保，更何况，她未必想见到我。”
她果然知道。
岚欢能从诸神陨落中活下来，自然也有别的神可以，虽然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便是人神，女娲。
“妖界的衰败，便是因为她吧？”
途遇不否认。
“倾尽妖界之力染上神界堕落因果也要护住人神，不免有些讽刺。”岚欢一字一句都说的很认真，语气逐渐冷淡，途遇看着自己在她眼眸中的倒影逐渐变小变浅。
尽管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途遇也决定这次要和她将事情都解释清楚。
“神历六千三百年整，我还是只灵狐未能化形，遭黑熊精追赶时被女娲大神救下，赐名途遇。”
岚欢了然，“救命之恩，赐名之情，你为之压上了整个妖界。”
诸神陨落之时，途遇眼睁睁地看着女娲从神界之门坠落，来不及思考间，途遇已经作为妖王祭献了整个妖界，换回女娲一条命，她得以摆脱神界法则从天火中逃脱。
神界堕落的因果一瞬间染满整个妖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改变其原有的运行准则，拉着整个妖界一起堕落衰败。
妖界再也无法自行孕育纯净的灵气，只能依靠着原有的灵脉回路，熬过一天算一天。
“我是个自私的王，但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一样的路。”
岚欢又绞了一缕他的长发绕在指上，冰凉柔软，绕紧发丝后用力一勾，途遇的脸就被拉了过来。岚欢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渐渐恢复熟悉的笑意，“谁都不曾怪过你，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自私。”
岚欢在百年间一点一点恢复记忆，感知到东方女娲的存在，虽然不知途遇与她之间的因果，但是猜到了妖界衰败的原因。
途遇是远古的大妖，成为妖王而得一界庇佑而成为万古不变的存在，与他同期的大妖，却早已化作枯骨。见证过他救下女娲的妖，早就死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妖界的衰败，西方的沙幕和东方的神明，类似弥周这等千年的大妖，未必猜不到原因。
千万年来妖族抱怨着衰败，看不到未来，却从没有谁说过途遇的不是，甚至忠心耿耿无可比拟，他们打心底里就没怪过途遇。
“途遇，谢谢你，救下了神。”岚欢还在和途遇对视，两人的一点点心思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岚欢笑着再贴近一些，途遇长长的睫毛微颤，有些慌张的闭上眼睛，岚欢略带冰凉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只是很快便又分开退后。
途遇睁眼，说不清是错愕还是羞涩的情绪流窜在他的眼中，一向惨白的脸上浮起一层化不开的红晕。
小姑娘长大了，成神了，胆子也愈发大了。
终究，她还是自己认识的岚欢，成神与否，都不重要，只要是她。
“我之前也想过很多次要告诉你，临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也挺好，本来就没有什么瞒你的必要，我是神又不丢人，以后还可以大大方方帮你治理希河，夫予磨磨唧唧笨死了。”
途遇再次扬起了嘴角，又有些不安地问道：“取回皎珠只是时间问题，恢复了完整的神力后你会离开吗？”
岚欢知道他的担忧，诸神陨落，作为侥幸活下来的神明，似乎总该做点什么。岚欢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神的位阶你应该清楚吧，由低到高分为小神、大神和上神，我只是个大神，还是最末尾的那种，拯救神界什么的，轮不到我，我也无能为力。”
说这话的时候，她分明很难过。
途遇搂紧了她，安慰道：“我们一起留在妖界，虽然灵力匮乏些，你能过的自在。”
“嗯。”岚欢轻声应下。
无能为力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岚欢的水神身份没有刻意隐瞒，除了早先猜到的残月和弥周，夫予知道后差点没从王宫的台阶上自己滚下去。
如岚欢所说，摆明身份后在妖界做事方便了许多，至少不会有妖来质疑她对希河的治理之策。
岚欢面对希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了河上的禁制。
岸上的妖下不了水，水底的妖出不了岸，说到底都是河面上的一道禁制所困。希河凶猛，曾有位神不忍妖物频频坠入水中溺亡，在河面设了道禁制，之后又将此事忘之脑后，彻底隔绝了水下空间。
汐草的清香若是一直藏在水底，未免可惜。
夫予对解除希河禁制一事尤为兴奋，据说他还是只小麻雀的时候，飞跃希河力竭坠落，摔在河面上悬而不落，被翻涌的河水拍打得七荤八素奈何就是不沉，求死都不得，最后还是被路过的途遇救了出来。
几乎是在禁制解除的瞬间，夫予的麻雀头就栽进了河中试图探寻河底未曾踏足的空间，几息之间又狼狈退回，湿了一身麻雀羽，惊魂未定喃喃道：“怪不得不让下去，这河水成精了吧？”
弥周嘲笑道：“这说明你道行不够。”
“行，你够，你下去试试！”
弥周看他抖水的模样狼狈，不动声色退开几步，夫予这话一说周围几双眼睛盯着他，连岚欢也是，他有些下不来台，硬着头皮跳下河，“谁怕谁！！”
刚刚没入水中，一股暗流冲来将弥周转了个圈，来不及调整身体头就重重撞在河底的岩石上，游过的龟妖在他旁边绕了两圈后终于确认，“这不是弥周大人！”
往日无法上岸的龟妖只在水面仰出头偶然见过两次，年纪大了记性还在，知道这是常常跟在王身后的大妖弥周。
“水流凶险，虽然大神解了禁制，大人还是不要轻易下来的好。”
龟妖试图将他顶出水面，他头顶撞破的口子流了血，血腥味正顺着水流散开，虽说妖王统领妖界，但也有不少不肯服从的凶恶妖物，更何况是在这少有涉及的河底，若是这血腥味招来些不好的妖物，也是麻烦。
弥周拒绝了龟妖的好意，一掌拍在巨石上向上游去，又是一道水流冲来直接将他送出水面，样子比起之前的夫予更为不堪，急忙遮了脸不想被看到。
岸上几位都在等他，哪里又能放过，明显的血腥味更是直直地剖析着他在水下的经历。
夫予毫不客气地笑话道：“还说我道行不行，我可没有头破血流地回来！”
弥周无可辩驳，捂着头上的伤口飞向东南方。
岚欢戳戳夫予，在他手中放了一瓶药膏，“毕竟是受了伤。”
夫予认得这是途遇专用的伤药，每每他从沙幕处被流沙割了外伤回来，都会用这种药膏，这还是大神亲手给她，夫予拿药的手有些抖，“弥周治伤的药大神为什么要给我？”
岚欢笑道：“爱要不要。”
说完扭头飞向妖王宫，残月拍拍夫予的肩，叹口气也跟了上去。
夫予茫然的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飞去了东南方。
岚欢回到王宫的时候途遇正在王座上睡觉，现了白狐真身缩作一团十分可爱。岚欢蹲在王座前看他，不时轻轻碰碰他的小尖耳，耳朵随着她的触碰稍微颤动，岚欢飞快收回手指，看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悄悄舒了口气。
小耳朵着实惹人怜爱，岚欢不想吵醒他，手指却又不自觉地伸了出去，没等碰到耳朵，小狐狸红宝石般美艳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
岚欢撇撇嘴失望地收回手，“你居然装睡。”
“不装睡怎么知道大神还喜欢玩人耳朵。”途遇没有恢复人形的意思，小嘴吧嗒吧嗒的，站起身来抖抖毛，跳到了岚欢怀中。
岚欢满足的抱着他，顺着纹路抚摸他柔软的皮毛，雪白无暇，不染一丝杂色，即便当初没有遇上女娲，他也注定是妖界的尊者。想到女娲，岚欢的手蓦然停住，途遇仰头看她，“怎么了？”
“就算女娲不想见我，我还是需要见她一面。”
途遇从她怀里跳下幻回人形，反手将她搂入怀中，“为什么会觉得她不想见你？”
岚欢扭扭身子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手又绞玩起他的发丝，捻了一小撮发尾戳他耳朵，“我们现在的想法肯定是一致的，就是想活下去，看到彼此总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闹心。”
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诸神陨落的最好见证，谁又想再去回忆天火灼烧的痛苦呢？好不容易活下来了。
“也未必，好歹是在世上最后的同伴了。”途遇被她戳的发痒，捉住她捣蛋的手解救出自己的头发。
和岚欢摊牌之后途遇一度不适应与她之间的相处，毕竟她是高高在上大的神明，途遇只是一只妖。岚欢却是像无事发生一般，黏他反而更紧些，甚至睡觉时也不肯离开。
岚欢往他怀里再钻了钻，趁他不注意抽回了自己的手，答道：“倒不至于，我们以前不是很熟，只是有些事情，还是想确认一下。”
“什么时候去？现在吗？”
“等我明日将皎珠取回，上次被婆婆耽搁，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岚欢许久未回奴域，途遇差人将里面收拾了一番，现在看起来就像妖界普通的地下城，除了关押的妖物依旧游荡在狭窄的街道上。岚欢绕过居住的破屋进到奴域最深处的沼泽旁，沼泽表面已经浮起一层淡蓝色的光晕。
皎珠本身的保护结界历经万年，又被主人所召唤，已是按捺不住呼之欲出之态，只等着岚欢解了最后一层禁制，便能与她融为一体，恢复原本的神格。
只是皎珠在奴域浸染太久，有结界阻隔奴域的污秽染不到内部，不代表表面沾染的不需要清除干净，若是在解除结界时不慎染了污秽，又融到岚欢体内，那才真是出了大事。
岚欢绘制了阵法一点一点清除着沼泽的污浊，自己拿了本途遇书房里的人间杂事来看。
没有一个人有力量，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陨落之时救下神明，所以人间数万年来一直都很好，灵气充沛，生生不息。
想着躲在东边狼狈度日的女娲，不知是否会觉得嘲讽，她毕竟是人身，关键时刻却是被妖救下。
书上零零散散记了些人间修仙门派的事。
岚欢这些日子看了不少，苏醒以来浑浑噩噩过了挺久，还是该对世界有一点了解才对，就算不做什么。
万一有一天就想做点什么了，也不至于蒙着眼乱撞。
三个时辰之后，沼泽中的污秽终于被净化，眼前一方清澈见底的水潭，萦萦腾起一片精纯的水雾。
岚欢提前在周围布好了隔离的结界，倒是不怕外面那些妖物发现觊觎。
皎珠静静躺在潭底的沙砾之间，粗略一看只道是颗普通的琉璃珠子。
岚欢看着皎珠，露出慈爱的笑意。
对她来说，皎珠就像孩子一般的存在。
她是水神，掌管世间所有水务，人妖两界将将构筑之际，哪里都离不开她，分身乏术之下，她学着一位以剑御灵的大神，炼制了这颗皎珠，水神之力外化，用起来也方便许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亦可将皎珠直接托与其他有空的神明，省了岚欢两地跑的脚程。
也是这颗皎珠，在神陨之时救了她一命。
皎珠在水流的托举下缓缓从潭下探出，落回岚欢掌心。
岚欢手边结印，绘出一个精致的花型。花印移向皎珠，正要解了皎珠最后的禁制，两边光晕相交之时，岚欢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无言的恶寒，她本能地停下花印将其打散，却已来不及。皎珠的禁制已经破开一道细小的缝隙，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气正在顺着缝隙渗入。
岚欢徒手将黑气揪出扔向远处，黑气在空中盘旋几圈后现出一道扭曲的人形，是婆婆。
“岚欢，好久不见。”
岚欢皱眉，她亲手杀死的婆婆，绞碎她的灵魂让她连进冥渊的机会都没有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谁能想到她提前藏了一抹灵识在皎珠之上，又灌以圣女峰的术法隐藏。
岚欢的阵法清除的是污秽，圣女峰术法神圣精纯，完全不在清除范围内，她以极神圣的术法设下咒术，便是岚欢，也措手不及。
无法估计黑气在禁制中渗入多少，皎珠本体自有庇护不会被侵蚀，婆婆的目的也不在此。
岚欢瞳孔一紧，她是想将人与妖的羁绊通过皎珠留下，再通过她传递给妖界，这样一来妖界沾染的因果越多，衰败的速度就会越快！
“婆婆，为了一个狼妖灭了整个妖界，何至如此？”
“为了一个狼妖？哈哈哈哈哈哈！！！！！”婆婆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水潭上空，“岚欢，你爱过人吗？你懂想要和爱人厮守不得的感觉吗？我为他背弃了整个圣女峰，为他放弃做人的所有尊严，他也愿意为了我放弃妖的身份，我们都为彼此付出了这么多，凭什么就要被妖王拆散！！！！他杀了我风痕，我就要他的整个妖界为我的风痕陪葬！！！！！！”
婆婆和途遇对于那段故事的讲述，总是相似又不同，岚欢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具体说不上来。
也许两个人都没有撒谎，也许两个人都是为了风痕，但是中间一定有什么变故，使得故事以悲伤画上终止符。
“有我在，婆婆你的计划不会得逞的。”
婆婆本就苍老的脸在黑烟中越来越扭曲，她笑道：“岚欢，我真的很意外你居然会是神，捡到你时就觉得你不一般，想着是妖界这个鬼地方还能孕育出万年难见的人形灵兽。你是神就更好了，我用了千年与妖凝结的羁绊一定能牢牢留在你的珠子上，只要你的珠子还在一天，这份羁绊就会在妖界扎根一分，你想想西方那片薄薄的沙幕，还能撑多久？”
她居然什么都知道！
岚欢一向清澈的眼眸难得变得深沉，皎珠在她掌心颤动十分不安，“婆婆，念着我们最后一点情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最后一点情分？”婆婆的笑声再次肆意，“你杀我的时候，怎么不相信最后一点情分呢？你们以为我在奴域过得浪荡，殊不知与妖牵扯了多少，还有我在奴域的子子孙孙，羁绊已经附在了珠子上，就算你现在屠尽整个奴域，也来不及了。”
想法被看穿的岚欢也不恼，婆婆不说实话也是必然，岚欢握紧皎珠，眸色又恢复澄清，对着婆婆笑道：“既然如此，留不留你也没有什么区别，天塌了我给途遇顶着就好，你还是去死吧。”
她说的很温柔，动手也很温柔，只用一根冰凌，打散了婆婆最后的灵识，婆婆扭曲的脸在半空中撕扯片刻后，终于回归虚无。
岚欢解开皎珠最后的一道禁制，看着珠子本体表面一道散不去的黑气，西方隐隐传来震感，岚欢稍稍弯起嘴角，“婆婆，你真是看不起世上的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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