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吐一息，鬼雾尽数被吸入体内。
宋芷瑶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也没有昏睡的欲望，睁大一只眼十分清醒，甚至粘黏的左眼中也透着雾气的灰蒙。
宋芷瑶想和牧璟说句话，突然意识到一直握着自己手的力量消失了，伸手一探，本该是牧璟护在自己身前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没有觉得自己被移动过，也没有听到任何别人被移走的声音。
看来她虽然不会被鬼雾拖入梦境，多少在认知上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想要找到牧璟何其艰难？
艰难也要找，至少在碰上顾铭往之前。至于梅楠和顾古，自然是被拖入了鬼梦树的梦境，不足为惧。
宋芷瑶随便选了个方向抬脚向前，她试图感应牧璟的存在，奈何四周一片虚无，得不到任何反馈。
如果取一颗血方石，便能解了眼下的困境。宋芷瑶拽紧乾坤袋，撞上了一个坚实的东西。
一看是棵鬼梦树。
吐尽鬼雾之后的鬼梦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反倒是安静下来，宋芷瑶试着踹了一脚也没有反应，一心一意为梦中人编织着光怪陆离的梦境。
宋芷瑶摸了把匕首在树干上刻了个简单的云纹作为标记，避免自己在林中迷路。
刻到第五棵鬼梦树的时候，宋芷瑶猛然回过神，习惯使然用了立霞山的云纹做记号，牧璟不一定认得可顾铭往一定认识啊！
宋芷瑶匆匆将树上刚刻好的云纹划去，纠结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将原来的也划掉。
她退开两步，背后又撞上一个坚实的东西。
难道鬼梦树又开始移动了？这里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
正想着，鼻尖嗅到一缕槐花的清香。
宋芷瑶身形僵住。
背后的人双臂自然地环上她的腰，难过的问道：“瑶儿，为什么躲着我？”
宋芷瑶用力挣扎，顾铭往圈得紧，一时竟是无法挣脱。
她怒道：“这位公子还请自重！”
“你还是我妻子，自重这话，倒是说给那位神落城城主比较合适。”
宋芷瑶抵死不认，“你认错人了，还请放开。”
“你刻了一路的云纹，现在告诉我认错了？”
宋芷瑶真想把一辈子的脏话都在此时骂尽，就说云纹要惹祸，连一点补救的余地都没有。况且顾铭往早早就认定她是宋芷瑶，云纹与否，也不过是多一道验证罢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多的否认也没了意义，大方承认她也做不到。一番安静之下，在顾铭往眼中就变成了默认。
顾铭往松开了手，转向她头上的斗笠。
宋芷瑶急忙按住斗笠退开，顾铭往的身影立时隐没在雾中，不等宋芷瑶逃开，手又被拽住了，头上的斗笠也随着她的惊慌，被一股并不是很大的力量掀了下来，将她的脸原原本本暴露在顾铭往眼前。
两人相隔极尽，宋芷瑶一点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原来岚欢说的“给他一次机会”，是这个意思。
在妖界的时候，岚欢给她讲完神落城，忽然转转眼珠子问道：“小瑶儿呀，你猜为什么我要避开女娲找你说话？”
宋芷瑶确实不解，满脸疑惑地摇头。
岚欢笑道：“当然是为什么讲些你的秘密，只能有我们两知道的。”
“秘密？”
“比如说，顾铭往。”
宋芷瑶不说话了，自妖界醒来开始，这是她最不愿意去想的事。
“对于顾铭往，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想法。”
岚欢敛了笑意，正色道：“瑶儿，顾铭往不是那种人，你一直就是你，我的灵魂只有在见到途遇的时候才会出现，对你没有过别的影响。”
“可我顶着你的皮。”
“你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我相信他，替你相信他。”
斗笠是岚欢亲手做的再叠加法阵，除了宋芷瑶自己，没有任何外力能将它摘下，也正因是岚欢亲手做的，凭着二十年的熟悉，让顾铭往也能摘下斗笠，再简单不过。
宋芷瑶来不及在心里咒骂岚欢，丑陋的剖析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张丑的令人发指的脸，终究还是被顾铭往看到了。
顾铭往轻轻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指尖有在微微颤抖，刚碰到宋芷瑶的脸，冰凉的触感就让她清醒过来急忙向后退开，一只手还被他拉着只能退开半步远，依然能够看清。
“瑶儿，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话反而让宋芷瑶完全清醒过来，收了所有异样的情绪，平静无波，“没有怎么样，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的疤痕，她的左眼，都像受过重伤，但皮肤的褶皱又是衰老的印证，和脖子上的白嫩对比鲜明，更像是一种诅咒。
顾铭往心中满是惊骇和心疼，偏宋芷瑶又在尽力往后退开，除了被他拉住无法挣脱的手，不教他触碰分毫。
“你便是为了这个才避开我的吗？”
“王爷，和离书也好休书也罢，你放我离开，我们本来就就说好的。”宋芷瑶不仅声线和以前完全不同，说话的语气也是，以前面对顾铭往她说话总是不自觉沾上点撒娇的意味，现在却是一点寻不到，甚至还有命令的感觉。
顾铭往心中一沉，眼前所见，仿佛真的是另一个人，除了她在认定一件事时的坚决。
不远处隐约传来牧璟的呼唤，一声一声喊着“阿瑶！！阿瑶！！你在哪？！！！！”
宋芷瑶态度坚决，顾铭往的手拉的也越发紧，“瑶儿，我从未勉强过你什么，但你这样离开，我不接受。”
顾铭往对她施了个沉睡咒，她却瞪大眼睛没有睡着的意思，顾铭往微微一愣，反手用最基础的方法点了她的穴道，宋芷瑶不动了，右眼依然瞪得很大，说不出是难以置信还是什么感觉。
“瑶儿，有什么我们回去再说。”
顾铭往抄手将宋芷瑶抱起，怀中轻盈的质感让他更加难受，声音又低了几分，“你又瘦了，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宋芷瑶想要大喊“我不回去！”嘴却是不听使唤，只能用眼睛瞪他，瞪了也是无济于事。
墨月不知从何处飞出，绕着宋芷瑶左右悬飞很是依恋的样子，又不知从何处挑了一块灰蒙蒙的石头来，两人身前鬼雾自动往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幽幽的小路来。
墨月挑着灰石飞在前方，顾铭往抱着宋芷瑶跟在后面。
“这是会纹与鬼梦林融合后产生的晶石，姑且就称它为鬼梦石，我和梅楠顾古假意被会纹吞到树中，就是为了取得鬼梦石，操控鬼梦林。”他依然习惯于将宋芷瑶不懂的事一一解释给她听。
牧璟和宋芷瑶来到鬼梦林固然是意外，但见到她之后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利用鬼雾分开她和牧璟。不管牧璟对鬼梦林再熟悉，总强不过鬼梦林的操控者。
宋芷瑶也知道了他是怎么认出她的，她忘了三剑阁的那对师兄妹，他们见过初泪，她的斗笠白纱也很好认。
雾中的小路路过倒地的梅楠和顾古身边，鬼梦石在两人头上各自旋了一圈，两人便清醒过来，面色如常，想必也是他们先前就商量好的，看到顾铭往怀里抱了个人没有任何意外。
顾铭往先前又将斗笠给她戴上，他们见不到她现在的模样。
梅楠只是斜瞅了一眼宋芷瑶，发觉她身上真的如三剑阁耳朵人所说没有灵气很是怪异，但还是将疑问先憋了回去，问道：“王爷，直接回天都吗？”
“嗯。”顾铭往应道。
顾古背起陷入沉睡时被摔在旁的半截会纹跟了上去，几人沿着小路走出灰蒙的鬼梦林。顾铭往回头看了眼，思考片刻还是没有接触林间肆虐的鬼雾，如果神落城主追上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过。
想到神落城主，顾铭往看向梅楠问道：“你好像认识那位神落城城主？”
梅楠神色变得有些难看，“我想我确实知道他是谁。”
顾铭往不再追问，几人迅速御剑直飞天都。
鬼梦石离得越远，对鬼梦林的操控力也就越弱，牧璟终于在一天后走出了鬼梦林，循着空气中顾铭往等人灵力消散的方向，脸上一片阴骘。
“阿瑶，等我。”
宋芷瑶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以前常常感觉自己不是晕倒就是在晕倒的路上，被牧璟带回陨落之地后醒来，她就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尽量避免，毕竟一旦失去意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任何不能自己掌握的事，宋芷瑶都很拒绝。
奇怪的是，顾铭往的沉睡咒对她真的就不起作用了，虽然她更希望此时能够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至少不会这样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被顾铭往抱回天都。
临到天都的时候，顾古不知从何处赶了辆齐王府的马车出来，顾铭往抱着她坐上马车，梅楠掀帘子想要跟着坐进来，被顾铭往一眼瞪了出去。
梅楠悻悻地放下帘子，和顾古一起坐在前面。
齐王府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府中。
管家看着自家王爷抱了个不认识的女子回来，愣在原地不知作为，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就算王妃助纣为虐站到妖族那边，王爷依然对王妃一心一意，看看折露轩里越雕越精致的冰屋就知道了。
王爷不仅带了个不认识的女子回来，还直接抱去折露轩，这可怎么是好？
管家不是很懂人妖之间的恩怨，他只知道王妃很好，只要她的名字还在皇族的金册上一天，他就要替王妃守好她在府中的一切。
这么想着的管家毅然拦在了折露轩门口，“王爷，恕小人无礼，这是王妃的院子，王爷不该带别的女人进去。”
顾铭往脚步一滞，低头看了眼宋芷瑶有些复杂，再看看管家一脸的视死如归，这事确实也没法和他解释。
宋芷瑶不知是该难过还是感动，以往天天告小梨状一本正经模样的管家，在她以狼狈姿态离开人间一年多之后居然还会维护她。
“管家说的是。”顾铭往道，抱着宋芷瑶转去了书房。
管家一看王爷离开方向更不高兴了，可这回他也找不到阻挡的理由，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王妃离开许久王爷想要纳个新人回来也在情理之中。管家回头看了看一直打整干净舒适的折露轩，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顾铭往将宋芷瑶放到书房的床上，这才解开她的穴道，宋芷瑶看着书房周围毫不掩饰的金色结界，知道自己也跑不了。
“你走后小梨就回了宋府照顾宋大人，我一会让人把她叫回来。”他的语气宠溺平淡，一如往昔。
本来不想和他讲话，一听到父亲宋芷瑶按捺不住了，揪住准备离开的顾铭往的衣角焦急问道：“父亲他怎么样了？还没有辞官吗？”
顾铭往顺势又坐回了床边，自然地摘了她的斗笠，说道：“辞了，但是被仙门百家囚禁在府中不得离开。立霞山方面一开始来要过人，不过妖界门口明桓放你之事已经惹了众怒，立霞山理亏没办法强行带人走，后来你白树师兄他们也都撤回去了。”
囚禁宋晔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等宋芷瑶回来的时候多个把柄。
“你放心，除了不能出门，宋大人一切安好。”
宋芷瑶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我大师兄......明桓他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回立霞山之后被浮秦仙尊抽了五百雷鞭，挂在观霞台外挂了大半年。”
宋芷瑶在山上两年，大家小打小闹的，左不过在观霞台外挂两天或者绑在榕树林里，再或者被灌点唤梦，从没见过立霞山真正的刑罚，只听说雷鞭是引天雷浇灌，抽在身上一鞭即能将浑身灵力抽去大半，皮开肉绽只算轻的，据说骨头都能被抽碎。
她欠明桓太多。
大概是这辈子都还不清的了。
被带回天都后宋芷瑶反而没再试图辩解什么，平平静静地了解着自己应该了解的东西，至于脸，左右她自己看不到，丑着顾铭往罢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吗？”
“听说浮桦仙尊失踪了很长时间，前几个月才回的立霞山。”顾铭往想想又连忙补道：“你放心，我亲自传信到立霞山问过，仙尊很好，只是说出去办事了。”
“还有一个问题。”宋芷瑶道，“你怎么认出我的，好像不止是因为三剑阁的人吧？”
“刚开始是因为听到三剑阁的人说在西方见到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初泪还在。你刚来王府的时候很怕我，见我时总是会不自然地抠弄手指，要是心虚的时候就会更加明显。躲在神落城主身后的你，和你刚来王府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宋芷瑶看了眼自己的手，指甲边上略微粗糙，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
顾铭往看她低头的模样又是一阵心疼，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宋芷瑶僵着身子说道：“宋府后墙，碧流山清流亭，王爷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人从来不是我，那个人叫岚欢。”
她离开前莫名的生气，顾铭往突然找到了答案。
不得不承认，他对宋芷瑶的认识确实很早，少年时的初见，成为了照亮顾铭往沉闷年少的一道光，为着这道光，不惜利用梅楠兜兜转转得了宋芷瑶的一副画像。
要说皮相不重要，顾铭往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是也就这样了，如果没有赏花宴，顾铭往永远不会将一个此般美好的女子拖入顾家的沼泽中。
他一直很清楚，夜间偏僻的宫室里，宋芷瑶眼中求生的欲望，才是他想娶她的根本原因。
明知前路荆棘，依旧毫不犹豫踏足，所以她没有择路和迷途期，对于在汪洋中寻不到出路的顾铭往来说，宋芷瑶一直就是岸上的那盏明灯。
有点小女儿家的娇羞和脾气，他便宠着她；想要为了自己的目标一往无前，他就在背后支持她。
顾铭往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要她是宋芷瑶。
“瑶儿，我不知道岚欢是谁，你就是你，和别的都没有关系。”
宋芷瑶冷冷地笑了笑，牵动着脸部让整张脸看起来更加狰狞，“顾铭往，换做是你的脸这样，你会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
顾铭往毫不犹豫想说“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的自卑感，大概会冲散所有的信任，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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