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owing pains
很多年之后,当我的学生们把我推到学校门口拍摄毕业照的相机前时,我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17岁的你把头发扎成丸子,穿着冷色的衣和灯笼裤,穿过光影交错的走廊,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直到我在门口拦住你,才听你干巴巴地介绍自己叫夏油杰,语气平缓,神情无措,活像被无赖拦路打劫的好学生。后来上课传纸条时你龙飞凤舞地写到,你这种人在普通高校里根本不算好学生,打耳洞,上课跷二郎腿看漫画书,说脏话,参加集体斗殴,偶尔也抽烟。这实在超纲,我所接受的教育大多围绕“最强”,包括世界结构、人类命运、诅咒与咒术师的社会行为,唯独不包括普通高中生的乏善可陈的青春期烦恼。
你解答说,这叫问题儿童,每个班都得有几个的那种,特点是目中无人、离经叛道、愤世嫉俗,感兴趣的包括且不限于女同学的裙底,然后你看着我,语气平静,眼神怜悯,如同看着缺憾青春的财阀少爷。就在那天我们打了第一场架,两败俱伤地躺在地板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拿挂了彩的脸怒目而视,拒绝硝子的反转术式。
你说,五条悟,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说,夏油杰,你可真是个东西。
你说你特立独行,在学校叱咤风云,走路也会把手插在口袋里,从没人说过你平常。可这里不是普高,是东京都立咒术高专,盛产神经病,偏执狂和杀胚,人人都和正常人不一样,只有你中规中矩地整理衣着,例行早饭,对每个人说话都温声和气、加敬语,伸张着你的真理和大义,我开始觉得这真是件奇事。你和那些你想守护的普罗大众也没什么不一样,在采科·达斯科「1」的年代,极恶还不是被当成正论,教义、行为准则、道德规范,那些东西究竟是为了约束谁而提出的?我吗,你吗,诅咒吗,咒术师们吗,还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永远等待着的人们?守护弱者,维护正义,我十七岁时正忙着变强,厮杀,做五条家的六眼,从不看复仇者联盟,除了冰淇淋和雪芙娘不知道夏天还有什么英雄主义。我见到你时,心想,又一个夏天,又一个讨厌鬼。
我们第一次出任务是在东京海边,事实上后来的三年我们都会定期去各种海边,通往海滨的火车夏天有加车,在那个季节我们打水仗、杀咒灵,等待夏天结束,再迎来下一个夏天。那天我丢你一个人缠斗厮杀,自己美名其曰“守帐”,实则坐在岸上抱着一袋沿路卖的甜糕作壁上观。你并不出自什么“夏油家”,夏油只是一个普通的符号,不代表权力和能力,普通到可以坦然地面对五条这个姓和五条家的六眼,然后说你这家伙真是欠揍,语气嚣张,情感真挚。我看着你,其实也不是,是在透过你看大海,看“帐”外的船停靠在码头,旧轮胎摇晃地撞出海浪的声音,接着我一回头就看见你,眯着眼看着我,保持着沉默,没生气,也不算开心。四分钟五十九秒,我说,二级怨灵,不赖嘛,咒灵操术?你笑了一下,看不出真心,但的确在笑,猛地就抢走了我手上的甜糕,一只脚抬起踩在我坐着的石阶上,张嘴挑衅地咬下一口,一字一顿地说,去死吧五条悟。我就想起第一天见面那会儿,心想,啊,这是不是就叫问题儿童。
后来打完架,我们就并肩坐在岸边吹了好久的海风,等着学姐学长收拾完回来会合。我说咒术算一种形而上学的产物,就像轮船,旧轮胎能增长碰撞时间以减小作用力,就像夏日祭的烟花,烟火从空中炸开,以爆炸点为中心形成半径不断增大的球,在爆炸瞬间,爆炸力远大于重力,所以可以抵抗时间,保持球形不变。我的六眼是最大的悖论,当一个人变得很强大的时候,他的行为很多都不再意味着判断,而是执行。我执着于把时空拆开,声称时间对五条悟百无一用,而你试图向我讲述相对主义诡辩论,手在空中比划,头微微抬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那时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假设我和你赛跑,我跑得比你慢,所以比你先跑一段,悟,你的「停止之力」可以减缓时间,但时间本来就是一个单位,一个基数,在四维角度它甚至根本没办法影响任何运动和力。”我看见你将手做成拱桥的形状,十指轻轻相抵,“以你的理论,反转的「苍」算是消除,粒子相吸,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不定参考系的追及。我跑不过你,悟,但如果时空不是无限可分的,运动也不是连续的,你的「苍」在「停止之力」里消除我比你先跑的距离,我也能哪怕拼命移动1厘米,也能比你快1厘米,你将永远跑不过我。”
我扯着嘴“哈”了一声:“喂,这个时间数列也太小了吧?”
“是啊,这叫芝诺悖论,被推翻好多次了。”你欣然点头,“所以咒术是不能被绝对化的,就算是你五条悟的时间也有意义。”
“没有意义。多少年之后,我永远是最强的。”
你就大笑,大骂着你他妈的去死吧,然后一拳扑过来,黑色的头发被风吹乱。十七岁每天的午后我们都在教室度过,你看书,我趴在你旁边的桌子上打盹,带同一副耳机,在太阳斜照进来的时候你的书影正好挡住我的眼睛。窗外时而有咒灵呼啸而过,是我前段时间捉的,你说你看上了,然后就冲我眨眼睛,我说不干,除非二十个喜久福。苦夏不比春困,满树摇碎了光影,打在空旷到只摆了三张桌椅一个讲台的教室里,天气好热,墨镜戴久了都起雾气。你那一拳毫不留情,就如你千千万万次在水雾间飞奔而来,于是我抬手接住你,闻到扑面而来的咸腥的海风。
夏天又夏天。
六月一开始,下了课我们就跑去海边,在太阳底下我把上衣脱个精光,踩着无下限术式冲进海里,你穿着亮黄的花衬衫和蓝色泳裤,懒洋洋地夹着滑板,顺着风吹着口哨。我开始很长久地叫你“杰”,你也从善如流地叫我“悟”;我们开始很有默契,我会挤走你肩膀上的咒灵,勾肩搭背的缠着你,抢你嘴里的糖,丢你手上的烟;你开始常笑,笑到眯起眼睛,眼角压出深深的纹。高专不远临近海域,沿岸的沙很白很细,延伸出很长很长的沙滩,椰子树齐排种开,海鸥鸣叫着飞,你骗我解开术式,又把我推到海水里,我下意识激起几尺高的浪花,你就大喊大叫,“悟你这是作弊啦不能用咒术啦”,于是我们一起摔进海里。或许是无下限术式,虽然我们四面八方都是水,我们相握的指尖全是水,可我却觉得渴,觉得热,觉得躁动和心跳。
“悟的话会让人想到春天吧。春困的猫什么的。”
“那杰就是夏?夏油就是夏嘛。”
“喂,又不是填字啦!”我带着墨镜眨眼睛,扭头看着你一拍手,“山手线游戏!硝子硝子像什么季节!”
你和我捏着下巴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异口同声地再次击掌:“春夏秋冬!”「2」
“神经病。”硝子挥着手中的扫帚扫过来,在大扫除的灰尘和嘈杂里结束了这个话题。
硝子在瞎诌,当然。你根本不像夏天,夏天永远热烈,而你绑起长发,敛着眉眼,总拿着书,用词精准,语气沉稳,连校服立领都改得比我高。后来我们飙车去新宿的那个夜晚,对,逃学、未成年飙车、酒驾、无证驾驶,哪个都够吃一壶,但我们都只笑,那时年轻,警察拦不住我们,法律拦不住我们,正论困不住你也困不住我。我趴在栏杆上,第一次看你拔除咒灵,把它们揉成一个球,闭着眼,深呼吸,硬塞,吞掉,皱眉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而下一秒,我把棒棒糖猛地塞进你的嘴里,“什么味的,咒灵?”我看着你缓慢地、艰难地、用力地把吞咽的动作做完,比我预期地更快地咬碎了糖果。
“太腻了。”你皱着眉,然后补充,“糖。”
那时的我终于明白了反转术式的真谛,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最强,我开始预订更多的单人次的火车票,有时候长达半个月才跟你见一次面。后来突然有一天,发现你好像瘦了,高了,笑得少了,上一次告别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你说你是苦夏,就像我的春困一样,于是我取消了和你一起预订的日料店,换成了买喜久福的那一家,让你少吃凉面,别瘦得比歌姬还不堪一击,你终于笑起来,去死吧五条悟,情感真挚,眼睛闪亮。我挑在靠窗的位置,非咒术师们拎着购物袋和品牌包,在玻璃外谈论着明天的天气、考试成绩和上涨的税收,你就点了杯咖啡,靠在窗边看着我吃,手里拿着书,也还是笑,只是笑得很淡。我想起我们太久没一起去夏天的海边打水仗、去东京的街头看烟花祭,所以那天任务结束后,我拽起你的衣领就往远处跑。我随手砸烂了一辆车,里面散发出刺鼻的车载香薰的味道,我把你拉进车座的时候一直牵着你的手。就在那一刻,你不叫夏油杰,我也不叫五条悟,我们被赋予无名的意义,标志着对方的时间的意义。我们狂奔在新宿的街头呼啸,看见红灯就闯,看见路障就撞,有一条跨海大桥在维修,我勾勾手指,车随人一起从断桥上飞跃而去,下降的失重让我尖叫,我欢呼地举起手,方向盘不受控制地摆动,你的手伸过来,我们的指尖相触了一秒。让老师头疼,让同学困扰,17岁,叛逆期,和父母关系极其不融洽,毕业后最大的梦想是当黑帮老大。我问你,我们这是不是就叫做问题儿童。
你说,悟,我们该在天黑之前回去,我就大笑说杰,如果我们就这样待到天黑呢?
如果我们就这样开着抢来的汽车,通宵达旦,彻夜不归,去横滨、北海道,离开日本,去北京、莫斯科、华盛顿,那又怎么样呢?杰,那时候我们好年轻,我说,你以后或许会是个好老师,留在高专教书育人,对每个学生照顾有嘉,我就负责带伴手礼,组织交流会,碰到你治不了的家伙就把他揍一顿。我说,杰,你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给迷路的小男孩吃糖,会在电车上给孕妇让座,你以后会是个好人,是个英雄,一辈子都被困在鲜花与掌声里。但你要成为英雄,你甘不甘心?我们成人前的最后一个盛夏,我们要不要就这样逃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离?逃离宿命,逃离责任,这狗屁的大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最强,没有人拦得住我们,你要去哪,你想去哪,我跟着你,多远都去。
在你回答我之前,汽车已经熄了火,因为油箱在路上坏了,淡褐和红拖着长长的痕迹。我看见你蹲在那里,扶着车头,平静地把油箱盖上,我甚至觉得你下一秒就要落泪,可你只是抬起头冲我笑,笑得很开心。你说,悟,算了吧。那一刻海上升起烟花,把你的轮廓照亮,我想起今天是夏末最后一场夏日祭,我们终究没跑远,甚至没能离开东京,而你就站在那里冲我笑,眼睛发光,嘴角上扬,眼纹都皱起。我又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认真,礼貌,不常笑,疯起来却能昏天黑地,我们搏斗,拼死较量当抵死缠绵,在高速公路上骑着摩托互相追逐。后来我们也去过中国、俄罗斯、美国,在那些地方入秋过冬,可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们终究都有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Now we still pretend, in the summer ends.”「4」
大概是虎杖刚入学那会儿,硝子换了新的手机铃声「3」。她在解剖尸体时来了电话,我替她挂掉,随口把剩下的歌词哼完,拿着解剖刀的她突然就看了我一眼,解剖台上还在滴血,红色从她脚边晕开。在惨白的灯光里,她讳莫如深地看着我。
“Can we still pretend,”她纠正我,“In the summer ends.”
我说我没记错。她说你记错了。我霍然站起,一字一顿地说你记错了,她冷冷地盯着我,或许只是看着我,像悲悯缺憾青春的财阀少爷。只有你记错了。她说,在某个午后,有个人明明对你唱过。
噢,夏天的午后。
到最后我才意识到,你说算了吧的时候,其实已经变成大人了。你彻底抛弃了曾经笃定的理念,抛弃了时间的意义,无拘无束、毫无留恋地奔赴历史的长流,做车轨,做路铺,做雪地里的盐,死后成了千夫指、阶下囚,成了我完全没曾设想过的大人,被留下的被困在原地逃不出的只有我。我改了自称,学着收敛,不再执着于绝对的力量,被动地承认我拥有的那三年,在每个午后,把歌词记错的或许只有我。后来赶去见你最后一面,我在想,如果那天我从断桥上掉入日本海,要你一起坠落,你会不会跟我走。但其实就算重来千千万万次,就算那天晚上油箱加满,夏风和煦,无云无雨,月明星稀,我们也逃不出各自安排好的宿命。路一直向前,我卸下行装,而你正准备远行。
有一年高专的夏天,我问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长大以后,你仰起头眯着眼,认真地说想过。那个晚上我们搭上了最后一班电车,我在你身边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碧海云天,海浪拍岸,你穿着鲜艳的颜色站在海里,说五条悟,我喜欢你。等我醒来之后车窗开着,凉风灌进车厢,我看见身边座位空着,窗外灯火通明。我告诉自己,算了吧。
夏が終わった。
作者的话:我和屿哥也是从小就认识的,也更像夏油杰和五条悟吧。只不过,不像是单纯的夏油杰和五条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