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顾茕茕茫然地自床上坐起来,突然想起了昨日的鸟儿。她猛拍了自己一巴掌,赶忙爬下床,跌跌撞撞跑向石台。
那只鸟儿被缚妖绳绑了一夜,此刻直挺挺地躺尸在冰冷冷的石台上,看起来有些憔悴,冷焰般的高贵蓝羽仿佛失了华光。
见她过来,鸟儿睁开眼与她对视,漆黑的眼里好似有些委屈。
顾茕茕被逗乐了,心想这鸟儿怎么跟人似的?
她眼珠儿转了转,心底突然升起些恶趣味,试探着逗它。
顾茕茕你想不想我给你松绑?
鸟儿十分傲娇地别过头去。
顾茕茕又一乐。
顾茕茕你要是不乱飞,我就放开你。
鸟儿还是不理他。
顾茕茕毫不在意,就当它答应了。她抬手捏了个诀,缚妖绳“嗖”地一声放开鸟儿,窜回了她的手腕。
恰巧这时,门边“当当”两声传来,无栖白玉似的手指在门框上敲了两下,信步走了进来。
青融啰啰——啰啰——
顾茕茕只觉眼前蓝光一闪。下一刻,罗罗鸟撞在了无栖胸膛上。
无栖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接住了撞得七荤八素的鸟儿,眯着眼瞧了一瞧。
罗罗鸟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拍着翅膀,“啰啰啰——”叫个不停。
无栖不明所以,一人一鸟四目相对。
青融啰——啰啰啰——
半晌,无栖瞪大了双眸,眼里满是惊异。
无栖你莫不是……青融?
青融啰啰——啰啰啰——
无栖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琉璃尊对你下手了?
青融啰啰啰——啰——
无栖他竟然真的敢?
青融啰啰——啰啰啰啰——
无栖可他一向沉得住气,怎会选择在这时候出手?
青融啰啰啰——
无栖罢了罢了,你没事便好。
青融啰啰——
#顾茕茕……
她感到有些错乱,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他们、他们是在交流吗?鸟儿通晓人性也就罢了,它“啰啰啰”叫个不停,无栖他……真的听得懂?
顾茕茕满脸状况之外的茫然,弱弱地开口。
#顾茕茕无栖啊,你们……认识?
一人一鸟同时转头看向她,皆是漆黑发亮的眸子,不同的是,一双满含着惊怒与错愕,另一双……闪烁着幽怨的光芒。
顾茕茕后脊一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儿了。
倒是无栖先反应过来,嘴角勾起,肩膀微微抖动,憋得很辛苦。片刻,他才好似真的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够了,才向顾茕茕解释。
无栖这是我一位故人,别看现在这个鸟样儿,平日里还是挺威风的。
最终顾茕茕还是在无栖口中了解了情况。
这鸟儿名为青融,乃是上古异兽罗罗鸟的后裔,当今妖族没落的皇室。自从琉璃尊篡位称王开始,就被流放至了大荒。
然而近日不知为何,一向拿他们维持明君形象的琉璃尊终于下定决心肃清前皇室成员,青融无奈,只得以献祭人身为代价发动无上禁术逃脱出来,变成了这个鸟样儿。
提起这件事,青融气得满屋子乱飞。
顾茕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顾茕茕那个……对不起啊,早知道就不把你绑起来了。
青融一听这话,当下怒气冲冲地飞了过来,顾茕茕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下一秒,鸟儿光滑的羽毛从顾茕茕的脸前掠过,丝绸一般的触感,痒痒的,一点也不疼。
她再次睁开眼,满头雾水地站在原地,眼神频频示意,向无栖求助。
无栖便向她解释。
无栖他说“听闻人类女子最爱惜脸蛋,我打你一巴掌,我们俩就算扯平了”,啧……
无栖挑了挑眉,看向半空中的青融。
无栖你倒是挺怜香惜玉的。
青融歪了歪小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仿佛在说:
那是当然!
他青融是谁?妖皇遗子!搁在凡人中间儿就是太子爷!太子爷你懂吗?
顾茕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见无栖对青融说:
无栖妖族的事儿,你如今也插不上手了,过会儿叫赤姬带你回我那儿,重新化形之前不许出来。
无栖这话一出,青融在半空中身形便是一滞,险些掉在地上,吓得它赶紧挥了几下翅膀,没精打采地落在无栖肩膀上。
无栖难得侧过头去安慰它。
无栖知道你担心,放心吧。
说到此处,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无栖你们族里那些老不死一个比一个精,你这样的蠢货都能逃出来,他们怎么会有事?
青融闻言,顿时更气了,斗胆飞到他面前,颤颤巍巍给了他一巴掌——比刚才可重多了。
无栖危险地眯了眯眼,青融瞬间化作一道蓝光远遁,一边提防着无栖一边偷着乐。
还别说,心中的忧虑真的消减了不少。
晌午未至,赤姬便领着左右护法一起来了。
顾茕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所谓的左右护法,眼角跳了跳。
只见两个十分高大的男子,亦步亦趋跟在赤姬身后。他俩眉眼间有六分相似,看起来应当是一对兄弟,一人凌厉,一人温和,俱是刀削斧凿的好相貌。
只不过,这两个身材魁梧的阳刚美男审美清奇,穿了一身大红色。
倘若是圆领暗纹袍子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能凹一凹霸道总裁的造型。可他俩……他俩穿了一身本该仙气飘飘的缀丝长衫。
是的,本该。
顾茕茕神色复杂地别过头。
无栖怎么了?
顾茕茕示意他低头,附手到他耳边,悄悄道:
#顾茕茕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两位护法……衣衫十分好看。
无栖闻言看了看他的左右护法,又看了看顾茕茕,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无栖同左右护法谈话的时候,顾茕茕便自己一个人到园子里玩去了。
有些东西她该知道,那便知道。
有些东西,纵使无栖不避着她,她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
青融跟在她身后飞了出来,悄悄地打量着她。
顾茕茕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它说着话,青融有时“啰啰——”回应她,她虽听不懂,倒也没什么影响。
她惯会给自己找消遣。青融一个没注意,她已然蹬着墙下的圆石小凳爬上墙头去了。
屋檐处被掩在阴影下的一角,有个小巧的鸟窝。此刻雌燕不在家,只余一窝尚未睁眼的乳燕,听到一旁响动,顶着毛绒绒的小脑袋鸣叫起来。
那叫声稚嫩无比,软软的,并不尖锐,好似藏着无尽的依恋。
她觉得有趣,索性坐在墙头,晃起两条细瘦的小腿,盯着那一窝喳喳叫唤不停的小生命瞧。
瞧着瞧着,心间某处柔软蓦地痛了一下,有种奇怪的,淡淡的哀伤自心口荡开,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顾茕茕停下不住晃荡的腿,身形微僵。
待青融飞到她面前时,发现小姑娘呆呆地微笑着,眼眶红红的,颊边淌下两行清泪。
青融下意识地想叫,又忽地住了嘴,默默地落在顾茕茕肩头。
#青融——你怎么了?
一道青涩开朗的少年声音在心底响起。
顾茕茕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对它笑。
顾茕茕原来你能灵识传音啊,我没事,就是……有些想家。
#青融——涿光仙山吗?
青融本是随口问出这句话,没想到顾茕茕闻言便怔在了原地。
涿光仙山,是她的家吗?
如果不是,那她的家又在哪里呢?
市郊区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吗?墓园里那两座冰冷冷的墓碑吗?又或者是孤儿院里那张小小的,一翻身便会“嘎吱”作响的铁皮床吗?
那一瞬间,顾茕茕眼里跳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宛如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一点点将她吞噬。
顾茕茕不是,我的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青融——有多远?
青融很是不解,对于他这样的妖来说,便是不用法器,日行万里也没什么稀奇。
人类修行者不也是一样吗?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左右实力差一些,使个法器便也去了。
他可是听无栖说,这小姑娘是李南生的弟子,涿光仙山上下宠爱的明珠。
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可下一刻,顾茕茕的眼泪又一次顺着脸颊无声流下。
顾茕茕远到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青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小心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东西,就此沉默了下去。
顾茕茕我的家乡,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
六年了。
这六年里,她想过许多回去的方法。但其实她并未对那个世界有多少眷恋,因她总是孤零零的,在哪儿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她想念过自己的学校,想念过她的死党沈西西,想念过与她有交集的许多人。
唯独,不曾想念过那个世界。
而现在,那些迟到了六年的思念终于寻到了发泄点,洪水一般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原来她并非不念。
只是不敢。
……
顾茕茕这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抹掉眼泪,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若非眼眶还红着,绝计看不出哭过。
她就坐在那墙头,稍微挪得离那鸟窝远了一些,一坐便是一下午。
青融开始还陪着她,后来实在觉得无趣,就自己飞走了。
天边染上晚霞,金红色的,华丽又耀眼,恍如谪仙将天穹铺做了宣纸,肆意挥洒豪情。
余光里,有什么人向自己走来。
顾茕茕转头去看。
来人逆着光,面目掩在那张面具里。
他穿着一袭暗红衣衫,大袖宽摆,满身流动的华彩。
见她远远望来,他抬手摘下了面具,眉眼含笑,款款深情。
黑发上浮动着细碎的金,面目晕染开了光华,他整个人好似融进了黄昏里。
那微微晃动的衣衫,红得似火,好似要将这天这地,连带着她,一同烧尽了。
她痴痴地望着这个人,直到双目刺痛,水汽氤氲阻隔了视线。
那火红的,向她而来的身影,便从此烙在了眼底,心头,任由世事百转千回。
……再无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