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朝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脸,线条冷硬的脸上便有了微微暖意。半睁着眼睛,何朝朝的声音因为很久没说话而带着沙哑:“我要是不去骗你姐姐,你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他瞧见她眼底的星星点点,像是落了雨的湿润。那颗心莫名地就软下来,额头相抵,他难得柔情地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何朝朝,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他从来没觉得女人是这样复杂的生物。这世间男男女女,一夜纠缠也好,朝夕相处也罢,凭的大抵都是爱或不爱之下的你情我愿。没有爱情的他见过,也经历过,钱能打发的女人在他眼里也算是识趣的女人了;爱上他的就更多,那更好办,心甘情愿地缠绵来的更撩人心神欲罢不能。可是何朝朝要的是什么呢?钱或者爱,她都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是啊,我到底要怎么样呢。”何朝朝轻轻重复他的话,眼里的那层水光明明灭灭,下午的日光已经渐渐隐去,略显昏暗的屋内她的侧脸很落寞,“严浩翔,但凡你去问问那些真正爱过的人,你就会知道我想怎么样。”
他不说话,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脸上。何朝朝伸手点在他胸口,缓缓下滑一直停留在他的小腹,看见他微微敛起的眉:“你从这到这,要是不能只给我一个人,我宁可不要。人都说谁都有命中克星,我起初以为我会是你的克星,让你浪子回头,鼓楼佳丽三千也不再要。但我好像高估了我自己,所以我不高兴。严浩翔,你让我不高兴。”
她的话是咄咄逼人的,可眼睛里却带着分明的委屈,一番话说下来已然哽咽。他没见过她掉眼泪,伸手想去帮她擦,却被她扭头躲开:“可是我也没骨气,挨不住,找了这么卑劣的手段回来见你。就连这些话,也得借着几杯酒,清醒的何朝朝死也不肯说。”
压在她身上的力量微微撤离,他把他们的距离拉远,为了更好地看她。他想辨认她话里的真假,可她的眼神娇怯又柔软,他看不出任何端倪。手肘撑在床上,严浩翔低头凝视她:“朝朝,你要的我给不起。”
她知道会这样,可表面上还是装得失望至极,偏偏用清冷的眼神掩着,一副不想被他看见的难堪样子:“好,那你想要的我也不会给。”
“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十九岁的身体,你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吗。可是对不起,我不拿自己做交易,因为我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何朝朝说着伸手推开他,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这会儿酒劲儿来了,只觉得头重脚轻。摔回去的时候她被严浩翔稳稳接住,揽在怀里的同时他声音冷淡:“你觉得我想要的就只有这个?”
“不然呢?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给不起的完整的爱,却希望别人给你吧?”何朝朝强撑着眼皮,又回到那个满身是刺的戒备模样,“你们商人不是最该懂得等价交换,还是你做的根本就是黑心买卖?”她猛然收住,怕自己接下来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露了馅,匆忙转移道,“严浩翔,我真好奇女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夜幕缓缓降临,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隔了黑灰色的纱,看不清楚,令人烦躁。严浩翔从床上起身,有些负气地走进洗手间,关着门,听见安愿干呕的声音。
终究不忍心,回到屋子里给她倒水。
却发现床上的人已经睡熟。
何朝朝这一次是真的累了,即便睡下之前还挣扎着想要做一丝防备。严浩翔伸手抚上她的眉心,把那里的褶皱慢慢抚平,走廊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忽然觉得疲惫。
如果最开始,他不是严浩翔,而是以前那个干净单纯的展逸文。如果没有鼓楼,没有梦死,他也许会在某个最平常不过的地方遇见她,那时候困扰他们的也许会是年龄差,会是所有情侣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唯独不是爱。
这个黄昏,何朝朝将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严肃问题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要给一个人完整的爱吗?没有戒备没有猜忌,没有利益没有算计。你要像所有深爱的人那样,将自己一颗心拱手奉上,从此甜蜜困苦都被人左右。你要不留退路,一刻便是一生。从此你们便是世界上最为普通的痴男怨女,围城内外,爱得至死方休。
严浩翔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女人。她的手枕在脸下面,发丝散乱的挡住了半张脸。即便是睡着的时候,那眉毛也微微皱着,他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她不舒服的嘤咛一声,在他指腹上磨蹭了几下。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浅笑。
地板上丢着她的帆布包,严浩翔弯腰把它捡起来打算放去桌上,低头却看到掉在地上的书。是一本乐理基础,翻得有些旧了,大概时常被她揣在包里带到各个地方。
捧着那本书,严浩翔忽然好奇,何朝朝的字是什么样子。人说见字如面,他想看看她这样油盐不进的性子,写字会是什么样。翻开书,扉页上干干净净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他捻起书页一口气的翻下去,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书页相触时细微的响声。
猛然的,他的动作停下,看到某一页上的一行小字。
那是在图书馆,被刘耀文问到有什么秘密时,何朝朝随手写下的。当时她只想让刘耀文知难而退,她没能力去爱任何人,她的人生自程祈离开以后,信仰就成了恨。
可那排小字却写得极其认真,仿佛真心实意,是少女心事的含苞待放。
——我喜欢那个,听我唱梅艳芳的男人。
喜欢。这个词对于严浩翔来说,就像小时候背过的歌谣一样太过遥远。成年人不说喜欢,喜欢这个词太空泛,还不如一场翻云覆雨来得实在而确切。他经历的女人也没有跟他说过喜欢,喜欢这个字后面总是跟着那么多的花样,喜欢他的房子,喜欢他的票子,甚至是喜欢他的技术,却唯独,不是喜欢他这个人。
偏过头,昏黄的灯光里,何朝朝睡得依旧香甜。
陵川从来没有下过雪,即便是在深冬。夜晚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兰晓坐在餐厅里吃饭,望向外面的天空。
大雨将至未至,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严浩翔走下楼时还是那件黑色衬衫,兰晓的眼神在他袖口的褶皱上微微停留,又慢慢移开。
他有事后洗澡的习惯,这么看来,他没有碰何朝朝。
手里的牛排被切成了碎块,却一个都没往自己嘴里送。兰晓看见餐刀上映出来的自己,那样年轻的脸,不用多少化妆品也能打扮出的靓丽。她的本钱都在这里,她连一张底牌都没有,就将自己尽数交付。
脚步声走近了,兰晓的叉子才落在牛排上,送了一块到嘴里。严浩翔就是在这时走到对面坐下的,兰晓眨眨眼,刚刚那种阴郁被满眼的茫然单纯所取代。
“怎么在这吃饭?”严浩翔点燃根烟送到嘴边,略微皱眉看她。鼓楼里的女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一般会自己在房间里吃饭,避免碰面。兰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烟味冲进她的鼻腔让她嘴里的牛排有些索然无味:“我看这里一直都没人。”
烟雾里,严浩翔没说什么,兰晓低头,装做食欲很好的样子,打算把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却忽然听到荆复洲的声音:“吃不下去就别吃了。”
她一惊,动作停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演戏这种事,你该跟朝朝学学。”严浩翔呼出一口烟。空气里的沉闷随着烟雾一起压过来,让兰晓觉得呼吸不畅:“……什么?”
严浩翔笑笑,大概是她被吓到的样子十分有趣,他从兜里掏出另外一根烟递过去,兰晓下意识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他的手一松,烟掉在桌子上,靠着椅背,严浩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明知道她在演戏,却还是一次次配合她。
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唯唯诺诺地说,我不会抽烟。她怕是会叼着烟说,那你来给我打火呀。
把烟灰弹掉,严浩翔的声音淡淡的,平铺直叙,甚至没有疑问的语气:“你跟朝朝是同学吗。”
兰晓点点头。
“她跟你挺好?”
兰晓愣了一下,心里揣摩着他想听到的答案,迟疑着回答道:“……我们是室友,之前我在梦死唱歌,她不放心,总是在我下班的时候过去接我。后来我不上学了,就没怎么联系过。”
严浩翔像是听到了,但又似乎没听,眼睛落在窗外,等待着今晚的瓢泼大雨。几秒寂静后,他才缓慢的开口:“明早你去照顾她吧,她喝醉了,估计得头疼。”
说这话的时候,严浩翔想,要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何朝朝,她大概会冷笑一声挖苦他,或者干脆甩脸子走人。但是兰晓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乖巧地点头:“嗯。”
何朝朝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和兰晓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
昨夜的雨是什么时候下的?何朝朝不知道,但兰晓知道。因为她就那么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看着天边曙光初现,撕裂黑暗。那样粘稠的光线,从兰晓的房间望出去,只有些微明亮,她便想起,自己住的是并不向阳的房间。
桌上放着刚刚熬好的白粥,氤氲的热气让安愿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她胃里空得难受,像是有把火在烧,偏偏目之所及并没有水,她看着面前的白粥,默默拿起勺子。
“昨晚睡得好吗。”兰晓坐在她对面,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何朝朝的动作顿了顿,她睡得很好,因为前几天已经失眠了很久,酒精给了她久违的放松,让她连一个梦都没做。似乎是知道了她不会回答,兰晓轻笑一声,坐端正身体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