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粮绝

适北关边境隆冬腊月，占半壁江山处皆如笼在股浓白稠雾霰里，映着似昏若醒的灰冷山脉，被新雪轻拥入怀。

北临七十九年，冬之将至，远位于龙城正北之地的苍临军营却已数月未进颗粟。来时诸兵所著时衣，历春夏秋后仍未添一捧棉絮。

天寒地冻里苦守瓮城者皆是二十出头的壮兵，饶是年少血热，也抵不住朔风割肤，从凉彻骨髓到浑身麻木。

冬夜里的星子格外亮，白毛风卷起城墙下堆积的雪，没过正当值守兵人冷铁般的毡靴，许是城墙里的营火离的太远，眉棱上的细雪竟也难融。

城门外年尚幼的守卫站了许久，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城门里头灯火通明的营帐，使劲儿跺了跺脚。把红缨长矛倚在身后的城墙上，对着手哈了几口热气。

“这天眼瞧着冷了，张大哥可知这军饷还有几时才能到？咱们营的兄弟们都喝了几个月稀粥了，再这么下去，怕要撑不住了。”

张君诏寒宿般的星目勾起浅浅笑意，腾出手捊去棉袖上的落雪。

“等等，再等等罢，王爷会有法子的。”

这般劝慰的话已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只是他自己心里，都不知如何滋味。

天下破裂，群雄尽逐残土。数万的兵将，只为高堂之上人的权势得失倾覆，凭一腔滚烫忠魂强战至今。

连年的征战朝廷库银早已空空如也，又哪来的粮食充军饷。

偏以带紧勒腹时，入耳尽是远处敌营里时时炸出的声声醉笑。一面是鹅毛纷乱，一面是歌笙迷迭。生生死死恍如大梦。

原本斥了满腔指点社稷的抱负来到这远关，想为这江山平添一抹颜色。却不曾想过睢王宏垣手段诡谲，嗜杀乐战，虽是出将入相的大才之人，却最不屑动嘴皮子的文人，迟迟不肯重用他。

张君诏心里一声轻叹，抬眼望了望遥遥的山麓平原。

“晋升，等着吧，那肉迟早是咱们的。”

“欸！”

雪华发，灯如豆。厚重帐里，案前犹有人议军中事。

朱笔描注的地图被吹入的彻风卷的皴皱。案下祭酒与谋士席地而坐，是时虽唇齿寒战，却皆抟心于商讨军粮之事。

于北临军而言，粮草是比抽刃断江山更棘手的事。睢王狠性专权，如今在北关，朝廷和皇帝又已是一具空壳子。北都往军营押运粮草之事无人管，吃食如今竟成了空谈，长此以往，怕是连铸造兵器都难了。

夜至亥时，副将终是皱眉弃笔，硬着头皮对上那双邪气的眼。

“王爷，末将实在无方，不如布告天下，网罗有才之士……”

睢王披了身单薄氅衣半靠在软榻上，指节被烛火衬的通透，有一搭没一下地敲着案头，教人心里没来由的发慌。末了一声轻笑，只让人汗毛倒立。

本是世间少见的清越声音，却因这好杀生的名号，听的人脊后发慎。

“将军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我北临粮仓已绝了，好等军马饿死半数来群起而攻之？”

副将忙不迭跪下，营内紧随其后悉数长跪。

宏垣面色渐沉，未发一言，拂袖而去。

守卫的营帐还是多年前用的那些，几经岁月早已残旧不堪。得亏了都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子弟，缝缝补补的教白风少吹进来些，也便将就着过了。只是近些日子粥不充饥，又逢了大雪，已有十几个守卫皆未战而卒。

寒帐里，白日守卫的两人也得以歇息会子了。晋升鞋袜也未脱，便躺到了床箱上。

张君诏忍着冻的溃烂的痛，费半天功夫褪下透湿的毡靴，袜上已经结了冰碴子。

晋升看的心里也难受，把自己躺过的热乎地方让出来给他，自个儿躺到了另一边。

“张大哥，你说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想出个法子？再这么下去，恐怕你我都等不到封官誉爵那一天了。”

张君诏看着他满脸苦恼的样子有趣，感觉腿上的冻疮也没有多疼了。

“法子倒是有的，只是睢王未必听的进去。”

晋升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忙凑过去问他，“有何法子？”

“乱世多雄才，亦有靠此发财的富绅。富可敌国者虽少，却也是有的。如今北临朝廷虽已被睢王架空，可终究还是朝廷。那些人再多珍宝，也不可能有与朝廷对抗的能力。”

晋升一怔，似有所悟。

“张大哥的意思是……”

“强把这军饷抢来自然是不行的，解了燃眉之急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人都有软肋，只消找到软肋，便可水到渠成。”

张君诏见他听的有些愣神，担心他想的多了耽误了休息，身体吃不消。

“好了，你莫想了，早些睡吧。”

晋升应了声，侧过身却再也睡不着。只熬着一双红眼盘算出路。

丑时的天还是黢黑的，地上的雪却映的眼前通亮，白的有些晃眼，脚迈出营帐就陷进雪里，积雪已经有两尺多厚。

走到王帐近前的时候，晋升连冻带怕，腿软的几乎站不住。可想想无期的苦战和一日比一日清的稀粥，还是强撑起嘴角的笑，把前些日子张君诏给他让他寄回去给重病阿嬷瞧病的碎银子塞到守门手里。

“劳烦大哥给王爷通报一声，小弟有要事与王爷说。”

守卫看也未看手里的银子，做贼般的四下看了看，拉他到离王帐远些的地方，把银子塞到晋升怀里。

“老弟呀，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这些日子军饷的事闹的王爷心烦的很。王爷的心性都是知道的，这个时辰王爷刚睡下，我若放你进去了，那咱们哥俩可都免不了受一顿军棍。你不如等天亮再过来罢。”

晋升望着近在咫尺的王帐，满腔的不甘和恨意一时难平。千里迢迢来北关寻明主，却要窝囊的饿死冻死。若是他自己也便罢了，偏生又遇到待自己如亲弟弟一般的张大哥。

如今张大哥为了让他少受些寒气，把厚些的衣裳都给了他，自己却冻的浑身没一处好地方。

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跟那十几个未战先卒的兄弟一样了……

“大哥，算小弟求你了，王爷白日在军机要地，等天明了小弟哪里能寻到王爷的影子。小弟是真的没办法了。”

那守卫听他声音有些大，脸色也沉了下来。拽着他胳膊往外搡他。

“你这小兄弟真不识好歹，我好心劝你，你却这般胡闹，快些回去！”

晋升本就被一腔气血冲了头脑，被他一推心火更是上来了。

见不远处的几个守卫闻声赶来，心说此番错过，便可能再无机会见到睢王。如此一想，索性猛地推开他，冲到王帐前大声喊起来。

“王爷！晋升有计，可救王爷万兵！晋升求见王爷！”

几个守卫冰天雪地里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过去拖他。方拉扯到一起时，那厮帐门却被里头的人不轻不重地掀开了。

“进来。”

冷清的声音撞到心上，竟比这刮人的朔风还要凉几分。

方才晋升的胆气也散的差不多了，望着里头掌了灯，反倒有些发怯。

忐忑之际听得里头冷哼一声，便不敢再耽搁。难掩局促地埋头进去，只觉双耳发鸣，看也不敢看案前坐的人。

“方才不是挺能说的，这会怎的缄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