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地上铺的毯子也未将冷硬减去分毫。晋升只望着案上垂下的流苏发愣。浑身抽失了魂魄一般,脑中空空。帐中凝滞许久,宏垣眼里染了几分不耐。
晋升来时盘算的许多说辞霎时堵在喉头,了无头绪,竟不知该先说哪句。
“王爷恕罪,属下无意冒犯王爷……只是只是属下实在没有旁的法子见着王爷了!”
宏垣坐到案前挑了灯芯,抬眼瞧他,“你有何法子便直说来,若是有用,本王恕你无罪。”
晋升只恨自己未见过世面,平时说的挺溜,这会儿却难了堪。
“王爷容禀,自北临七十三年至今皆战乱之年,多有匪寇结派而行。经年数载,甚多早已褪却匪盗之名做起了一方员外。可这宅邸之中的金银,却可庞充国库。”
强忍着心头怯懦抬头窥了宏垣一眼,见他面色无甚责怪,暗暗松了口气。正待往下说,不防头顶上压下一声冷哼。
“如今战事吃紧,百里之内皆冰冻三尺,莫说窝金匪寇,便是蛇虫鼠蚁,你又可曾见过?”
晋升急忙道,“属下愿为王爷分忧,恳请王爷下令,允属下带兵前去寻可助我军之人。”
宏垣这才细打量这晋升,见他因方才挣扎,衣衫有些不整。模样儿算是出挑的,细长眉眼,高挺鼻梁。只是脸色有些血气不足,嘴唇也泛白。
思忖片刻,宏垣也知并无良方,便道,“既如此,本王便允了你,予你精兵二百,一个月内务必筹到军饷。如若有差池,你也便不必再回来了。”
晋升闻言浑身霎时一绷,又惊又喜。想起张大哥平生夙愿,也不顾眼前是何等脾性的人物了。
“王爷,此计乃属下同帐张君诏所出,还需他相助,还望王爷准他同往。”
宏垣听着张君诏名字耳熟,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之前推拒的书生。
彼时那书生心高气傲,以为带兵之事与说书一般,只耍嘴皮子功夫,不把武人放到眼里,便将他派到守城的地方吃些苦头。不想这时日一长竟将他给忘了。
“张君诏有几分才气,却为人执拗不晓变通。他随你去,你只略听他计便可,无须事事随他去。”
晋升未料到睢王还会记得数月之前的一个门客,叹其心细缜密之余,也暗自告诫自己,千万莫被睢王抓住错处,免得日后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打点,即日启程。”
宏垣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垂首摘下腰间的玉璜,“筹集军饷并非小事,所需打点之事繁琐,岂是一日便可的。一个月时日虽短。但你也莫如此心急,且拿着这玉璜,等天亮同副将讲清此事,他会同你一并准备。”
晋升惮惮地伸出手捧过那通体矜贵的玉璜,生怕一不小心碎了,自个儿命搭进去也抵不了不敬之罪。
伴着脚下踩着积雪声走到城门营帐时,晋升还觉得晕晕乎乎的,像是在做梦。
可低头看躺在手心的那滚烫玉璜,分明的提醒这日后举步的千均之重。
张君诏半夜寻他不见,在营帐口等他,见他回来了,忙拎着棉衣赶过来给他搭上。
“你上哪去了,冻坏了吧,快进去……”
晋升嘴唇微翕,长睫在眼底扫过一片浅影。
“张大哥,我去见过王爷了……”
冷清的雪地里本只几声远山里野兽的低吼,两人耳畔彼此心跳声却愈来愈热烈。张君诏望着那人塞给自己的玉璜,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几曾何时,在这乱世,已无人为自己打算过什么了。
“晋升你这是......”
晋升见他少有的痴怔,知他心里欢喜,嘴角也忍不住弯起。将手覆到他冻疮未愈的手上。
“我已向睢王说了那法子,亦言明是张大哥所想。睢王已经允了你我二人同操此事。待我与副将细谈后便可启程,若此事能成,那张大哥便能得偿所愿,为这天下,为苍生尽一份力。”
张君诏听的喉头发涨,眼眶发红。千言万语,却又一字难言。这般情谊,怎是一谢可抵的了的。
平日里能说的晋升一宿未眠,方才又紧绷神经说服睢王。此时疲惫的厉害。两人一时竟无话。天色尚未亮,此时还可睡,一阵子张君诏将他扶到帐中,替他掖好被角后无声熄了灯火。
晋升累的厉害,眼皮一阖便睡了过去,张君诏却是再难眠。多年的念想终以有一个可以实现的机会了,便是无果,也算不枉此度。
天光乍破时,晋升未等张君诏唤他便醒了。行李皆收拾整齐搁在了张君诏床箱上,却左右不见张君诏的影子。
待他穿好衣裳起来,张君诏端了两碗稀粥用手肘顶开帐门笑着进来,见他起了,便把碗搁在了矮桌上。
“张大哥一夜未睡吗?”
张君诏闻言看了一眼行李,笑道,“是啊,左右睡不着,便拾掇了一番,也省得你回来再费力。快喝些粥吧,今日去的早,还是热的。”
晋升心中一暖,点点头伸手端了一碗。今日的粥更清了,与白水已无二致。此去也当是好事,南边虽路远,却不至于顿顿如此,至少野菜还是不缺的。
匆匆喝完,二人便同去面见了副将。那副将认得张君诏,本就不喜他,又因的二人职分小,并不待见。见了玉璜,听完解释后才堪堪肯带二人去领兵,却并不情愿。军中上峰无一主意,守城小兵却顶着风头谏了言。如此一来,这副将怎么看二人都难顺眼了。
张君诏面皮薄,见副将拉着脸,心里有些不痛快。晋升自小在市井里摸打惯了,也不在乎这些个。只恐他不肯给好兵,便一路赔着笑脸说好话。
那副将虽不喜二人,倒也不至于拿军粮之事作儿戏,带二人换了身像样衣裳后便不再理会聒噪的晋升和无话的张君诏,亲自去练兵场挑了精兵二百,将调遣令交予二人。
“军中粮草日渐匮乏,二位先生有计寻到军粮,今王爷特派兄弟们保护好两位先生,一同南下。”
听到这句话,二人才放了心。两人相视一笑,张君诏也暂放下方才的不快,对着副将行谢礼。
“君诏谢将军相助。”
那副将原是不喜他自诩清高,见他此举真诚,倒也不介怀了。
“都是为朝廷做事,不必讲究这个。现下南边也不太平,你二人切莫大意,凡事还须多加小心。”
此话一出,二人心上又多了几分重量,抬头看副将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感激。苍临之行前,张君诏一直觉得武人野蛮,不知计谋,不晓变通。如今却恍然他们并非这般,反而更明白如何教人信服,也不似朝堂数半的酸腐文人那样计较。到底还是他自己狭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