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高墙,寂静中带着三分肃穆。
正值三月,阴雨绵绵,一朵桃花顺着幽幽地飘了进来,落入金砖,陷入尘泥。来来往往的人踩在脚下,逐渐没了声息。
宫内随处可见的都是躬身疾走的人,脚步虽快但不会发出任何的声响,如同午夜月影里的鬼魅幽魂。大明阁的管事公公压低了气嗓正吩咐着底下的小太监,生怕大点着声,惊扰了如今周遭这氛围。
诺大的皇宫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含凉殿门外,一群宫女正轻手轻脚地换着熏龙。而今虽已入初春,但这殿内却依旧透着丝丝入骨的凉意。门内的浮绘夜寂屏风后,隐隐传来几声轻咳声,伴着阵阵的龙涎香。
新来的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伺候完了,转身向站在门口的那人行了礼,便轻轻地带上门离开了。
那人抬眼看向高位上的那道身影,拱手:“见过陛下。”
“温爱卿免礼罢”
高位之上,坐的是北户年轻的帝王,正在奏案后闭着眼睛假寐。他并未起身,光着双脚侧躺在罗汉榻上,一只手落在外面,勾着个点翠头面。说完后换了个方向,此刻撑着脑袋慵懒地看向站在阶下的温墨。
“听说齐国的使团今日就要进京了”,傅文帝声音细长,略带着些刺耳的尖锐,透着一股与外表并不相符的阴狠与成熟。
“当初朕不顾众臣反对,将齐国的人交予你全权处置。如今,爱卿就这么把人放回去了?”
齐国在北户密布的暗网算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但却从来没有人能找到足够推敲的蛛丝马迹。所以说即便知道自己处在他国的监控之下,但也根本无从找起。
对北户而言,这便是齐国发来的挑衅。
再加上这三年来叶端在北户设下的暗链,如今齐国的势力足以使得各国忌惮。
叶端虽说是齐国暗探,但他并未在齐国的官册里留名,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属于哪个组织,官封几品,亲属血系。
不过就被软禁后的这段时间来看,足以见得齐国对他的重视。
现四下各国都在找寻压制齐国之策,只有北户手里握着这么重要的人质。不放又无应对的万全之策,但若真轻易就这么放了,岂不可惜。
“人,自然是要放的,可条件自然也是由我们来谈”,温墨气定神闲,不时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他们当初既然选择往我们这里送人,如今又想要回,这便是我们回馈的好时机了。”
“爱卿的意思是,我们也送人去齐国?”
“不仅如此,还要正大光明地跟着他们的使团一起出发。至于齐国使团的回程安排,到时随便寻个理由,把他们留下些时日便是了。”
“即便如此,那因何缘由呢?”傅文帝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看着他,眼里透着一丝深意,“两邦之交的把戏,可不能再交付于钟鼓鸣瑟了。”
当年齐国以交好为由送来了一批礼乐之师,北户自是有所设防,奈何根基太深,终究是无法一网打尽。若此番再要派人一起前去齐国,这条路定是行不通了,但没了这条路,送人怕是难以名正言顺。
“求和”,温墨抬了抬手,不动声色道:“君子之心,可大可小,寻溟者又岂乎江河。”
“求和?”,傅文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站起身来,赤着脚一步步地走下浮阶。
薄薄的素衣长衫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张颓唐又阴鸷的画卷。
傅文帝站了许久,继而扭头看向温墨,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一笑:“好一个君子之心,可大可小。那这派遣之人,爱卿可有人选了?”
他说完又转过身,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江东一去,朕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子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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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长街,翠绣阁。
“小姐,您瞧瞧这个黛色的如何,这料子也算是顶好的了。”红玉捧着一匹布料兴奋地问道。
温沐竹捏起一角摩挲一下,摇了摇头:“这布料一摸上去感觉虽好,但时间久了并不通气。还有,我不是告诉你别挑颜色太过深重的嘛。”
“小姐,京城的成衣铺您可都快要逛遍啦,这翠绣阁可是最后一家了。况且那个人不穿着些颜色深重的,难不成还能穿得像大公子般那样清雅吗?”红玉撅了撅嘴,小声地嘟囔着:“妖魔鬼怪装什么仙风道骨。”
温沐竹回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因为自己对叶端怨念颇深,便也没说些什么。转身又自寻了一番,过了好久终于挑中心仪的样式。
直到店里的掌柜问起尺寸,红玉这才想起唤来了郑尧。
郑尧一身黑衣,胸前抱着一把剑,剑柄在阳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他一路沉默地跟在温沐竹的身后,时刻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低着头一言不发。
虽然戴着笠帽看不清脸,但他浑身依旧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使得来往的人经过都忍不住悄悄侧目。
郑尧跟掌柜报完尺寸,刚准备退下,便见小姐抬起手来拦住了他。他抬起头来,隔着黑纱不解地看向温沐竹。
温沐竹绕着他走了一圈,稍稍打量了一番:“郑尧,既然都出来了,我给你也做身衣裳吧。”
一句话引得郑尧和红玉皆是一愣。
温言玉手下的人,吃穿用度向来都是由专人统一操办,自然是不会亏待的。只不过郑尧平日里的俸禄都托人尽数寄给了乡下的父母,自己虽说是温府大少爷身边的红人,但衣物用度之类都是最为简朴。
他本身就少言寡语,也从没有想再和温言玉讨要些好处的心思。
“你不必拘谨,哥哥每次都是派你来保护我,这就算我报答你的怎么样?”少女明媚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激得郑尧立马回过神来。
郑尧赶忙躬着身子后退一步,拱手道:“谢小姐,护您周全是属下的分内之事,万不敢当小姐的报答。”
“哎,没事。”温沐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唤了红玉:“你带他去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成衣,若是没有便选些布匹,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小姐。”
说完,温沐竹又转身看向郑尧,微微一笑:“多挑一些,你们平日里时有涉险,衣衫破损都是常事,选些舒适的。”
随后看向他头顶的笠帽,凝了凝眉:“大白天的总是戴着这个作甚,上次我就想说了,又不是有何见不得人的。以后都取下罢,走路都不方便。”
郑尧站在那里,闻言,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隔着的面帘看不清他的神情。
良久,他向温沐竹深深地行了个礼,虔诚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属下,谢过小姐。”
这边红玉刚把人带走,街上便传来了一阵阵热闹的喧嚣,时不时还传来几声欢呼。
温沐竹刚准备寻一处休息休息,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又转身看向窗外。
翠绣阁是整个北户都数一数二的成衣坊,地处京城中心。往常若是有个什么大事,如班师回朝、皇家迎亲,那必定会经过此处。
今日倒不知又是有何事,竟能引起如此之大的骚动。
她隔着雕花窗俯身向下看去,官兵早已清理了街道,并派人严加把守。远处隐隐传来万千车乘马蹄声,光是听便可以感觉到气势之磅礴,除此之外还伴随着阵阵丝竹。
官道两旁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此刻都在探头探脑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今日是齐国使团进京的日子”,翠绣阁的掌柜站在柜台后,手里还擦拭着佛龛,“当初把人送来,如今又这么大张旗鼓地把人接回去,都是做给有心人看的罢了。”
正说着,便见齐国使团一行正浩浩荡荡向着翠绣阁的方向行进。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此刻正坐在马上,只身引导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跟着一大批的随从和马车,每个马车里都传来阵阵的勋萧瑟笛之鸣,随着车马并举,正缓缓驶来。
行队的最后跟着一辆八撵玉罗珠帘马车,通身重金打造,富贵尔雅,所及之处引得阵阵注目。
一阵微风吹过,掀起它侧边的布幔。众人望去,里面竟空无一人。
为首那人面色铁青地坐在马上,一路上一言不发。
正是北户的大将军,蒋廷。
蒋大将军前些日子才班师回朝,随即便急奉圣上之名,前来引领使团入京。
北户战神亲迎,这是对齐国的最高礼遇。
店里还没走的客人也坐在一旁,顺带挑个位置好看个热闹。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将所有人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谁问道:“那将军怎的一直黑着脸?瞅看那旁边的人多兴奋,怕是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
她身旁另一人撇了撇嘴,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摇了摇头:“听说三年前对上齐国的那场战争,是这蒋将军战神名号的唯一败绩。现如今还要领着一帮齐国人进自己国家的地,这心里怕是难捱啊。”
温沐竹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不置一词。
过了一会儿,蒋廷领着使团从翠绣阁的正下方走过,依旧是满脸的不耐,仿佛现在的每一时刻都是煎熬。
他看向周围拥挤兴奋的人潮,眼睛里透出一种浓浓的悲哀。
随着使团的队伍继续前行,那些叽叽喳喳的丝竹之声也渐行渐远。人群慢慢疏散开来,留在翠绣阁二层看热闹的顾客也都尽数离去。
热闹看久了,翠绣阁内是一时间适应不来的安静。
红玉他们还没回来,温沐竹便一直坐在二楼等着,这里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人。
那掌柜依旧靠在柜台后,手里还是拿着刚刚那尊擦拭好的佛龛,正准备净焚。
一丝丝青灰色的烟缕缓缓飘起,越往上走越显得轻袅。
温府里的五太太信佛,但也从没见过她给佛龛净焚。温沐竹挑了下眉,以前就听哥哥说过这翠绣阁的老板不简单,现在看来倒还真是个有点意思。
“三年前的那场,不是我们和了,是齐国不想打了”,掌柜的拿着佛龛走出柜台,轻轻地放靠在墙边,仿若自言自语道:“这老百姓能知道些什么呢,不过都是些被蒙蔽的无头苍蝇罢了。”
温沐竹抬头看向他,颇有兴趣地柔声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
“这齐国妙就妙在,面上是一派令人倾仰的大国风光,但有的是办法恶心人”,掌柜的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是边清理着台面边自顾自地说道:“那一车的鼓乐琴瑟,哪儿是什么给北户开眼界的新奇玩意儿啊,不过是想说三年有办法这么把人送来,三年后自然也有办法把人完好无损地接走罢了———”
“探子抓到了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奉还。”
末了叹了口气,活儿干完了也懒得招呼了,两袖一甩便要下楼,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哼着一折曲儿,悠悠地回荡在长廊之中。
“一道再三别~~哪问得君王何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