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盘踞着一条通体雪白的龙,石头的,十七年目空一切。有老者轻叹:“云山爷在时,龙目始终是留白的缺憾——他说没到火候,不敢轻易点睛。”
“云山爷”这名字早已被风吹淡了,只在他耗尽十年磨砺的这条石龙身上,依稀还能瞧见他枯槁的手指印,以及凝成寒露的心血。他雕龙成痴,耗尽家底,卖尽田地,只剩下两件洗得泛白的破衣衫挂在墙上。他如同雕凿自己生命一般地雕刻这条石头龙——寒来暑往,风霜雨雪,他都伏在巨石之上,如磐石般执着。人们笑称:“云山爷啊,魂早就钻进去了,他若没雕成,恐难安息。”
石龙躯体已成,在云山爷指下仿佛要破石游空,然而一对龙目却仍是两块寂寞的、泛着冷芒的白石,深藏着迷茫与缄默。
云山爷心里仿佛有片固执的水域,终日动荡不宁,无论如何也抚不平。有次醉中,他沙哑吐露:“龙眼……要活过来才行……”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觉得这老头恐怕是着了魔道。只有他自己深知,只差最后一口气便可触及穹顶那一点微光;却也正因只差这口气,反倒被绊得最深。
某日,一官员路过。官员抬眼望向石龙的霎那,双目迸射出了毫不遮掩的光彩。他轻启嘴唇,如同早已排练纯熟了那般对着云山爷承诺:“建起亭子遮风雨,刻石立碑颂美名。”云山爷低头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随后,那官员一声令下,沉重的石龙被强行拖离了云山爷朝夕守候的所在。云山爷紧紧追随于队伍尾后,如同被拽去了灵魂的半片影子。岂料石龙甫一安放,官员竟即刻换了脸孔,只随手丢下几文铜钱,随后拂袖扬长而去。云山爷目送石龙落稳镇口,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苗幽幽灭去。他转身归家,背影孤冷如同飘零的秋叶。
几日后风雨如晦,众人听见他屋子深处传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撕碎了凄冷的夜。邻居心焦跑去探望——但见陋室中央唯有石龙那双龙目位置搁置着两块石头,他手指间残留着石色与血迹的混合;未竟的龙目之下,他佝偻蜷缩着,如同他穷尽一生心血的那条石龙。老人手中那把磨得极薄的刻刀坠落,“当啷”一声脆响于空旷中回荡开去,仿佛耗尽生命最后的回音。他终究未能点下龙睛,只将毕生所剩的温度融进一个未能完成的眼神里,如同刻下苍白的遗嘱。
日子悄然无声地流过,倏忽竟已三年。这年夏日,老天滴雨不落,田地龟裂,连风也吝啬吹拂。人们艰难熬过夏日的灼烤,只余下最后一线微渺的生存祈盼悬在眼前。不知何时开始,镇上却开始蔓延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恐,如阴霾爬满了人心——是牲畜接连丢失,更令人惶恐的是,有些在镇口附近玩耍的孩子居然也接二连三消失不见了!
终于有个胆战心惊的赵老倌,一夜藏身暗中窥探:天上乌云翻滚涌动,镇口石龙眼中倏然亮起两点诡异的赤芒,宛若黑夜中的两点血珠!紧接着,一阵飞沙走石,如铁蹄践踏而过。再回头,地上原本安卧着的一只山羊已然消失。石龙之口似有若无的吐息,血污气息弥漫开来。赵老倌吓得魂飞魄散,爬回村中时浑身抖如筛糠,众人脸色惨白地传述:“那石龙…真活了啊!它会吞人…尤其是娃儿!”
从此无人敢再靠近镇口。夜晚的巷道愈发死寂空寥,唯有石龙那双深不可测的血红瞳仁如同深渊入口,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缓缓眨动,巡视着人间微末的生息。人们惶惶地传述:“血眸睁,谁家的肉和魂,就要填进石龙的嘴里。”
灾荒如同不见血的刀剑凌迟,镇上饥民哀嚎不断。这天,病弱的王娘子抱着家中惟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蹒跚而行。她只离了镇口数步远,竟脚下一软,昏倒在地,婴儿滚落一旁哭泣不止。忽然之间风云骤变,那石龙血红双眼猛地一张!人们倒抽一口冷气,紧紧闭眼不敢再看,只听见巨大的石身碾过干裂的大地,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声响,向着那对可怜的母子逼近。
婴儿的脖子和身子,瞬间被石龙森然的牙齿钳住了!然而在惨白月光与血红光焰的交织之下,那双龙目深处突然掠过一丝惊涛骇浪般的情感震荡。婴儿清亮的瞳仁里,正映照出龙睛中那两粒血珠——然而它竟恍惚认出了那眼底最深处、早已埋进苍老皱纹里的倦影。那血红的石头眼眸中浮出一层陌生又温热的东西,如同微凉的石上突然滚落了烫而沉的水珠。
龙齿霎时凝滞在婴儿柔软的颈侧。石龙的凶戾之气似乎如被戳破的皮囊般泄了力,只留某种迟滞而巨大的悲意汹涌漫溢而出。
一声穿云裂石的轰鸣震彻四野——地动山摇!烟尘弥漫之处,石龙庞大的身躯竟如同不堪一击的朽木般寸寸断裂,崩解瓦解!崩落碎块如骤然冻结的雨滴,在凄冷的月色下,竟奇迹般凝聚幻变。一块残片如凿子显形,一节棱角似刻刀锋芒,石龙腹内深处更露一线石壁,其上印刻满纵横交错的古老刻痕图案——那是云山爷当年手中刻刀的符号、灵魂的印记,亦是被遗忘工匠一生沉默无言的箴言。
天上星河倾泻,落地化作了石屑里点点清冷的银光。曾经困死龙腾未完成的遗憾,最终却将怨恨熔铸成磐石崩毁时惊心的一刹温柔——或许真正的匠魂并未远离,只是以尘土的姿态贴近大地,无声守护那些被他错认成家的微渺生命。原来神性并非天成,而是执着的人用血泪于最幽暗处磨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