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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岩礁在远方勾勒出深色的粗糙曲线，潮水声像是天边沉闷而永恒的叹息。村落里一座座草顶泥房正默默忍受着风雨如注倾泻的捶打。茅草盖已不堪重负，雨线沿着早已渗水凹陷的角落串珠般滴落。昏暗中，唯有村尾那座泥炉烧窑正不安分地闪动着赤红的余烬——窑主源太郎正守着最后一炉，窑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的身影更显枯瘦单薄。这般连天的怒雨已不是天地正常的呼吸吐纳，反似恶物发狂的泄愤咆哮。村里父老传下一句叹息：惊扰龙神了。唯有那无休止的骤雨固执地印证着传言的分量。

“轰隆！”雷暴中一声震彻云霄的惊雷，村中老幼心口都随之一紧。泥泞不堪的村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恐怖巨力撕裂了，连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源太郎踉跄推门而出，只见一道惊得他瞳孔骤缩的光柱劈开了浓厚的墨色天空。光柱中心赫然盘踞着一个巨大蜿蜒的龙影！闪电掠过时，鳞片泛起铁青寒芒；庞大身躯卷动风云翻飞起舞；龙头昂起，眸子里闪烁着冷峻金光与无情威严。

“渺小泥物人，为何惊扰神眠？”声音如雷暴贴着地面犁过，震得源太郎双耳嗡嗡轰鸣。

“小人只是依时序生火制陶，烧制碗盏以保生活。”源太郎手指被窑火烙下斑驳印记，声音因寒冷而颤抖不止。

龙神发出不屑的嗤笑。在祂俯瞰众生威压的巨眸里，源太郎连手中刚捧出、尚且温热的黄褐陶土罐也不堪入目。祂嘲弄般伸出巨大龙爪，轻点在陶罐上。窑火瞬间黯淡了，仿佛卑微的泥土终归不配承受神明的目光，只听脆弱的“咔嚓”一声轻响，陶罐表面已留下一个清晰的爪痕裂璺——那是神祇漫不经心所施的伤痕。

龙神冷冽声音再次震荡，其中却带上了隐约怒意：“可你这蝼蚁竟敢擅燃无谓之火，惊扰本神清梦！”四周风声骤然尖锐，仿佛为这不敬之罪酝酿更猛烈的天罚。

源太郎浑身冰凉，却仿佛被滚烫窑火所灼，那被无情贬低的陶土正是他心头血肉的延伸！绝望深处猛然灼烧起比窑火更执拗的勇气，他猛地抬头：“我非为冒犯！神既降罪，求您允我弥补——我愿铸一陶器，换得此处风调雨顺安宁！”

龙神的目光竟有瞬间凝固在源太郎那双被泥土和伤痕磨砺的手上，那里面燃烧着某种奇异光芒——既不是祈求，亦不是恐惧，倒似炉中沉默积攒等待爆发的星火。龙神发出低沉回响：“泥塑凡物，竟求平息神怒？好一个凡人口吐妄言！纵使允你，你又能交付本尊何等物件？”

未等回答，龙爪突然带着排山倒海的戾风伸出，竟毫不客气地抓起瘦弱的源太郎直飞入云霄天宇。人间一切，村庄、大海乃至绵延的山脊均迅速变成脚下微渺模糊的线条。狂风如冰冷钢针扎透全身，他却在痛苦迷离之际仿佛窥见了这土地饱含希望的呼吸韵律、生机勃勃的脉动。

未过多久，龙爪随意一甩，把他径直抛回破败的窑前，溅起的泥点立刻染黑了他的半边脸颊。龙神降落在不远处，冷漠如初：“让本尊见识一番你的所谓‘补偿’之陶！”

源太郎支撑起身，不顾周身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捧起湿润的泥坯，十指沾满冷泥，已忘记凡俗的疼痛与对眼前神明的惊惧。他手指如雕刻着生命最深沉的印记般移动起来，那被神明无情踏碎的陶罐影子，炉火跳跃中父老对风调雨顺的无声期盼，以及高空所见的这片土地的律动……此刻在手上全融为了一团沉重湿润的灵魂。龙神竟也沉默俯视，眼底金光似沉入深潭，搅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日与月已流转数度升沉。当窑火最后那缕青烟袅袅散尽，一个饱含血汗烧成的器物终于呈现。源太郎用尽残余力气，轻轻吹响了手中亲手塑成的泥土长笛——笛声既低且缓，如大地深处的轻吟，却倔强地径直穿透狂暴雨幕。

龙神巨大头颅微微一颤。乐声里那缕不屈的温暖令它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游移不定，笛音渐消，它低沉话语似蕴着陌生而古怪的颤动：“这陶笛声……为何这般？”未等回应，源太郎的身体却晃了几晃，血色尽失的面容上唯余笑容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如释重负：“它可调……四时风雨……永……永保安泰……”声音戛然中断，身躯缓缓倒下——方才吹响的，是生命最后的绝唱。

就在源太郎倒下去的那一刻，竟凭空滴落两滴眼泪般的巨大水滴，坠在尚有暖意的陶器之上。一点如蓝宝石落在笛孔旁，另一点更奇异的金黄泪珠，融入那件待完成器物的凹处。龙神低回呜咽中，笛声自行响起！声音清越澄澈，如春雨润泽万物，带着令飓风低头的悲悯力量。笛声过处，天上翻滚的乌云竟真的被轻轻梳开消散，久违的阳光金线穿透云层缝隙，缓缓倾泻在宁静下来的村庄之上。

龙神长啸久久回荡天地，其中凄怆激越之意竟胜过先前的震怒雷鸣：“我竟不知……这尘世微光之重，终要血肉为价……”它竟用利爪轻轻触了触那染着血泪的陶器。紧接着，庞大龙身升天化入夕照余晖，唯留下袅袅余音：“凡人竟以生命之重……塑成不朽之轻……。”

而今时光流转，当初见证神泣的陶笛静静埋入厚土，成为后人无法寻回的传说。唯有村中百岁老妪有时摩挲着古朴食器微凸的纹理，喃喃诉说：那龙神金色的眼泪深藏于源太郎的器物里。每当星光沉入大地安眠的时分，凝神谛听者，似乎仍可察觉一丝若叹息般的音律从器物裂痕中渗透而出——那是神明之悲被泥土封存时，永恒的回响。

而所谓的永恒，大约并非不破不坏，而是在那些最深的裂隙与最真实的付出里，在血泪浸透的地方，总能让人捕捉到一丝不朽的光芒与暖意，将刹那铸成永恒的精神薪火。